1946年4月的上海,200多名身著黃色軍裝的中國士兵在軍用碼頭登上了一艘英國登陸艇。本來,根據《波茨坦公告》,美、中、蘇作為二戰戰勝國,要各派出一支軍隊,共同完成對日本的佔領,協商解決戰後問題。
然而,由於美國政府與日本單方面勾結,原本在上海集結整裝待發的中國師團未能出動,只有一個憲兵連上了英國登陸艇。他們的任務是作為中國駐日代表團的一員,與物資局官員一起前往日本,接收二戰日本投降後的戰爭剩餘物資,並協助美國佔領軍維持戰後日本的社會秩序。
中國士兵們經過幾個月的休息,精神煥發,身背美軍裝備,看上去威風凜凜。作為二戰勝利過的代表,他們無法抑制自己的喜悅。在船上、碼頭上,他們歡樂的聲音淹沒了港口外的海浪。
但在船甲板的一角,有一名29歲的男子卻顯得憂心忡忡,他緊鎖眉頭,顯得有些不入群。這個年輕人就是蔡銳修。他雖然穿著軍服,卻不是軍官或者士兵,他是一名剛從學校畢業的法官,是二戰接收物資中國代表團裡的唯一的法官。
“嗚”的一聲巨響,登陸艇啟航了。他站在甲板上彷彿與艦艇凝聚在一起,但他的心卻如身下的海浪,沒有片刻的平靜……
1917年12月6日,蔡銳修出生在四川省資中縣。其父蔡錦紳,是清末的一個秀才,曾參加了同盟協會。兄長蔡軍識在劉湘軍中擔任師長;姐夫邱仲明是國民黨海軍學校校長。
出生在這樣的軍事大家庭,蔡銳修從小就對社會潮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中共四川省委書記羅世文,經常住在蔡家。在羅世文的影響下,蔡銳修的思想傾向相當激進,曾因校內動亂兩次被開除學籍。
1937年12月,他帶著羅世文的介紹信去投奔延安,然而在四川綿陽就被家人截了回來。 1940年7月,蔡銳修畢業於成都天府中學。同年秋,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北平朝陽大學法學系。他的理想是做一個公正的法官,維護人類的正義。
然而,1944年7月他們畢業時,教育部和國民黨政府軍政部聯合下令從畢業生中招募部分學生參軍。蔡銳修便被招募分配到廣西桂林師管區任軍事法官。眼見自己的理想要化為泡影,蔡銳修裝病不肯赴任;1945年2月又被調任湖北省興安第六戰區任職,但因種種原因沒有去。
日軍投降後,國民黨在安排中國駐日代表團和人員接收二戰日本投降後的剩餘物資時,蔡銳修作為一名非軍事人員被任命為法官。由於當時日本處於戒嚴狀態,軍人享有外交豁免權,所以他這才穿著軍裝,擁有少校軍銜,被稱為“軍法官”。
對於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犯下的種種罪行,蔡銳修耳聞目睹。因此,當被要求作為戰勝國代表前往日本時,他打心底裡是願意的。但是,當他在離開之前被告知他所面對的主要對手是美國盟國時,他的心中立刻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1945年8月,在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後不久,美國盟軍完成了對日本的佔領。美國盟軍還在日本東京成立了盟軍遠東司令部,由麥克阿瑟將軍任司令,這位後來領導“聯合國軍”入侵朝鮮並因“指揮不力”而被免職的五星級將軍是美國人民的偶像。在美國人眼中,似乎只有他才是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的真正英雄。他的每一條命令,對日本人來講都比天皇的詔書管用。
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蔡銳修和他的中國船員抵達日本沖繩。根據當時美國和中國政府簽署的協議,中國應該獲得約12億美元的戰爭剩餘物資。美國盟軍已經對戰爭剩餘的物資進行了初步清理,並要求日本政府提供等量的賠款。美國盟軍本應該無償交出屬於中國的戰爭物資。
然而,精明的美國人竟然從中使壞,在屬於中國的物資上做手腳,他們找出各種理由,向中國政府索要5億美元,中國才能獲得物資。因此,準確地說,中國是在向美國盟國購買二戰剩餘物資,但價格更“優惠”。
蔡銳修的任務是在正式接收物資前起草備忘錄,然後協助安排中式晚宴供雙方代表簽字。最後,在“法官”署名上籤上名字。
美國盟軍除了索要中國5億美元之外,又在移交的戰爭剩餘物資數量和質量動手腳。當時中國想要的主要是戰爭剩餘物資是:蔣介石在內戰中急需的所有槍支、車輛、彈藥和軍服等等。不過,除了上述物資外,美國盟軍還經常使用冰箱、胭脂、口紅等生活用品替代軍用品。
另外,美國盟軍還中國交出了相當數量的兩棲坦克,他們明知中國當時的路況很差,根本承受不了這些重量。結果,中國將這些兩棲坦克以較低的價格又賣給了美國貿易商。更不能容忍的是,美盟軍以防止戰爭物資落入共產黨手中為藉口,在移交的戰爭裝置上拆除了一些核心部件,比如雷達裝置,等移交到了中國手裡,只剩下外殼了。
盟軍司令部規定,所有在日本繳獲的物資只能由盟軍和美國專家進行清點和修理,中方不得參與。甚至中方都不用用自己的船隻運輸接收到的物資,只能租用美國船隻,倘若美國船隻不夠,必須經過美國人隻手租用第三方國家船隻,然後再轉租給中國。
每當遇到這樣不公平的情況,蔡銳修都會按照兩國的協議,硬著頭皮,從法律的角度進行談判。後來,美國盟軍經常“偷走”一些準備移交的物資的核心部件,以至於中國不得不從盟軍那裡購買“配件”才能使用剛剛接收到的材料和裝置。
蔡銳修後來回憶說:“當時,我只想把該屬於中國的物資帶回國,可是不幸的是,這些物資被蔣介石拿來去打了內戰,我常常為此感到內疚。”當時中國政府為了前往日本接收這12億美元的物資,派出了100多名物資局的官員兵工,又分別在沖繩和關島設立中國物資倉儲,同時從上海、廣東、香港等地僱了3000多名碼頭工人和運輸司機。
這些來自“戰勝國”的官兵和工人,全服從盟軍司令部的命令,不得單方面與日本人交流。尤其是中國工人,被嚴格限制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與日本人沒有接觸。他們就像“囚徒”,甚至不如戰敗國的日本民眾。
沖繩作為琉球群島最大的島嶼,是日本在大陸作戰的前沿崗哨。1945年6月,美國盟軍佔領了該島,成為美國遠東地區最大的軍事基地。直到1971年6月美日簽署協議歸還衝繩後,美國在沖繩的軍事基地和設施仍為美軍使用。
當中國的接收人員剛抵達日本沖繩時,映入眼簾的盡是飛機殘骸、淹沒一半的船隻、破爛的坦克和戰車。這些殘骸覆蓋了10多公里海岸線的海堤,踩在上面只能聽到彈殼摩擦的金屬聲。身處這樣的環境,讓人感到荒涼和壓抑。被僱用過去的中國工人,他們失去了行動自由,更難以打發時間。
1946年5月的一天,一名從上海招募的年輕工人走出了駐地的帶刺鐵絲網。美國軍警發現了後立刻端著槍追了上去,中國工人很快就跑了回來。
就在中國工人跑回鐵絲網時,卻被美國軍警給當場槍斃了。這位中國工人就這樣倒在同胞面前。事發後,美國軍警仍蠻橫無理,說這是“依法執法”,而國民黨官員則認為這是工人首先違反了禁令,不願介入此事。這引起了中國工人和士兵的極大憤慨。
這時候蔡銳修出面和盟軍司令部理論了。
“請問,你們射殺的那個中國人是士兵嗎?”
“並不是。”
“軍法可以適用於非士兵嗎?”
“不可以,但這是戒嚴時期!”
“中國是主權國家嗎?”
“是!”
“一個主權國家的工人即使違反了盟軍的禁令,不是應該由本國處置嗎?怎麼被你們當場槍斃?”
幾番交涉後,蔡銳修依法辯解,盟軍司令部不得不做出決定:立即拘留槍斃中國工人的美國軍警;對死亡的中國工人家屬給予豐厚的賠償;並且厚葬了被槍殺的中國工人。
1946年5月的一個早晨,被美軍槍殺的中國工人被安放在水晶棺材中,這幅水晶棺本是盟軍為盟軍將領戰死後做準備的,一共有8副。經過此事,美國盟軍迫不得已放鬆了對中國工人的控制。
1946年12月下旬,也許是歷史的偶然,正當一名美國士兵強姦一名北大女學生在中國掀起了一場大規模的學生愛國運動時,在日本沖繩,美國憲兵迅速逮捕了一名中國工人,名叫楊興。楊興因企圖強姦一名日本婦女而被美軍逮捕。盟軍軍法處以極快的速度將楊興判處無期徒刑。
蔡銳修深受中國廣大工人的歡迎,又與美國盟軍打起了官司。投降後的日本人民飽受戰火摧殘,生活無濟於事,只能依靠盟軍分發的物資維持生命。
很多日本女人到處在電線杆上、路邊上貼了徵婚廣告,說要尋找中國男人當丈夫。中國人雖然沒有受到美國盟軍的優待,但在日本人眼裡,前往日本的中國工人就是勝利的化身。所以說,這次被美軍逮捕的中國工人楊興根本沒有強姦日本婦女。
蔡銳修冷靜地分析了這些情況,得出的結論是,這又是一個“冤案”。他根據國際法有關規定,以“中國是一個主權國家”、“當時中國人在日本享有“治外法權”為由,將楊興帶出盟軍軍法處。隨後,蔡銳修將楊興帶回中國,將其移交南京地區法院,在那裡他被無罪釋放。
像類似的冤案,蔡銳修在日本兩年多來,先後辦理了30多起案件。當時上海和南京的報刊上都報道了許多案件。後來,接收組成員蔡銳修法官名聲大噪,在日華工稱他為“保護神”。
憑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嫻熟的法律知識,蔡銳修能夠與美國盟軍打交道。但他對於本國接收大員的腐敗,在執法時遇到了困難。
一開始,來到日本的中國接收大員們並沒有膽子貪墨值錢的戰爭剩餘物資,就是偷偷地拿了一些被子、軍毯等生活用品,以及胭脂、口紅等化妝品等等。
1946年6月,內戰全面爆發,蔣介石政府無暇管理遠在日本的物資接收大員。此外,來自美國、英國等國的商人云集日本,大量採購各種武器和物資。面對金錢的誘惑,接收大員露出了真面目,逐漸幹起了走私戰爭物資的勾當。
蔡銳修作為中國接收團唯一的法官,對本國接收大員的貪汙勾當深感憤怒。他與一些具有正義感的中國憲兵一起逮捕了許多非法走私者。但是,這些因貪汙物資被逮捕的接收大員往往得不到處理。
一位名叫習爾達的兵工署官員,來到日本後,擔任沖繩倉儲海軍倉庫副庫長,他是一個十分猖獗的走私者。1947年2月,他竟然一下光明正大地走私30多輛戰車。根據當時制定的物資接收訓誡令,該人應被判處死刑。但蔡銳修在辦理此案時,發現他和大多數接收官員都有干係。儘管蔡銳修提出了法律訴訟,但習爾達僅僅是被遣送回國而已。
沒多久,習爾達就在上海開了一家機械店,專門走私販賣二戰剩餘物資,發了大財。對於這件事,當時上海很多報刊都曝光過,名聲臭極了。儘管如此,習爾達從未被起訴成功過。就這樣,二戰的戰爭剩餘物資有相當一部分流失了。
1948年11月,遼瀋戰役結束後,遠在日本的國民黨官兵眼看國民黨政府已是窮途末路。當時負責二戰剩餘物資的物資局局長江構,讓蔡銳修留在日本繼續完成接收任務,然後去臺灣邀功;也有人叫他去美國做生意發財,更有人要他趁著內戰走私物資。
然而,蔡銳修從親身經歷,認清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腐敗事實,學生時代與共產黨接觸時,就收到了共產主義的薰陶,使他確定了新的生活方向。
為了離開日本,他讓身在上海的妻子陳罕陶發了一封假電報,謊稱“父親去世”,蔡銳修這才得以啟程回國。回國後,他將妻兒送到四川省渠縣岳母家後,他獨自逃往資中躲了起來,才逃避了國民黨反動的通緝和迫害。
1949年7月,蔡銳修經羅任一(農工黨創始人)介紹,正式加入農工黨,為資中縣和平解放做了大量工作。解放後,蔡銳修一直從事教育工作。
蔡銳修晚年擔任資中縣政協委員,77歲擔任資中前進中學副校長。他晚年回憶道:“我把這個經歷說出來,是想要告訴年輕一代:不要忘記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