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昱是個很能活的人。
這種人我們通常稱之為古代版本的“待機之王”。
他是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最小的兒子,所以從元帝在位時,東晉王朝就有了司馬昱的身影。
從宏觀的角度來說,這是一道普普通通的身影,因為身為幼子,司馬昱和皇位基本上是無緣的。
但就是這道身影,從本朝開國之初,歷經元帝、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廢帝七朝,卻始終不倒。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他卻屹立了七個時代。
封建帝制的環境之下,特別是漢族政權,在皇位繼承製度上大體都奉行一個原則: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這種世代傳承的嫡長子繼承製度異常堅固,牢不可破,甚至連皇帝本人都不能打破。
規矩是祖宗定下的,皇帝也是祖宗的子孫。
而作為幼子的司馬昱,正是這套繼承製度裡最不可能成為皇帝的人。
當不了皇帝就當不了皇帝吧,上下五千年,古往今來的人們千千萬萬,能當上皇帝的,一共也就400多位,自己當不上,實屬正常。
離開那浮華的一切,司馬昱選擇了潛水。
說他潛水,當然不是說他成為了一名游泳健將,而是說他相較於那些在朝堂上奔波求名利的人,選擇了消消停停的過他的太平日子。
如果說萬事如水,那麼在水面之上的,就是功名利祿,而水面之下,則是真正波瀾不驚的生活。
司馬昱選擇了後者。
雖然當年東晉著名的學者郭璞曾經指著司馬昱的鼻子斷言:
“興晉祚者,必此人也。”——《晉書》
但司馬昱並不感冒。
士大夫們如果能知天命,為什麼不去朝廷裡謀求功名?
為什麼只能在市井之間當個寒酸的學者?
元帝司馬睿在位時,司馬昱曾受封琅琊王。
成帝司馬衍在位時,司馬昱又改封會稽王。
康帝司馬嶽是個醬油皇帝,沒等給自己這位長輩封王封爵,就領了便當。
反正不管怎麼說,對司馬昱本人來講,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相安無事做一輩子逍遙王爺。
遠離朝堂,但卻並未遠離富貴。
西晉有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東晉有王敦之亂,蘇峻之叛。
實事求是地說,兩晉時期的生存環境,無論是對黎民百姓,還是對達官顯貴,都不能算是太友好。
所以像司馬昱這種雍容華貴,衣食無憂的生活,在當時的環境下,還是挺難得的。
百官總有退休的一天,皇帝也總有下崗的時候。
人們攀登高峰,是因為高峰就在那裡。
而當人們登頂之後,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拍照留念,插個小旗,有些不太文明的同志甚至還會找一塊大石頭寫上:xxx到此一遊。
是的,登頂之後的活動有很多,但有一件,是大家必須要做的,那就是:下山。
人們不可能永遠在山峰之上,人們也不可能永遠處於權力的頂峰。
總要下山,總要走下坡路。
如此來說,無論是帝王天子,還是朝廷百官,他們一生所求,或者說是最好的結局,也無非就是司馬昱那樣的生活。
但在太和六年,公元372年,一切發生了改變。
這一年,東晉王朝的第七位皇帝司馬奕被權臣桓溫廢黜了。
理由很簡單,司馬奕是個明君。
這倒奇怪了,明君文韜武略,治國興邦,向來都是昏庸之主才會激起朝臣憤慨,遂被廢黜,司馬奕既然如此優秀,又為何會被人拉下馬呢?
原因也很簡單,做一個明君對誰都是有利的,但唯獨對想要擅權的權臣是不利的。
因為皇帝早晚會想明白一個道理,天下是他司馬家的,這些所謂擅權的大臣,不過是給自己打工的。
只要自己願意,自己隨時可以開除他們。
很顯然,長期把持朝政的桓溫並不想就此被開除,然後告老還鄉,所以他先皇帝一步,那皇帝給廢黜了。
而桓溫廢黜皇帝的手段也很有一套,那就是搞“網路暴力”。
秦二世胡亥被趙高廢黜並殺死,是因為胡亥原本就是一個沒有德行且不堪教化的帝王。
漢廢帝劉賀被霍光攆下臺,是因為劉賀雖然並非兇殘之輩,但生性玩樂,並未在帝位上有什麼為人稱道的建樹。
這些被廢黜的皇帝,各有各的不是,各有各的毛病,絕大多數都是“問題皇帝”。
而問題皇帝就很難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有什麼威望和名氣。
這樣的皇帝,宛如世間蜉蝣,朝得皇位夕可死,桓溫只要樂意,想廢幾個廢幾個。
但司馬奕是個例外。
這位皇帝在崗位上兢兢業業地幹了六年,論文治,東晉文化大發展,論武功,開疆拓土,不在話下。
簡單一句話:這是一位明君。
東晉王朝已經很久沒有明君了。
皇帝要麼恭順謙讓,一味妥協如司馬睿,要麼平平無奇,打打醬油如司馬嶽,整個王朝一直都處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之下。
司馬奕的出現,無疑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勤奮上進的皇帝在朝野上下都有很高的威望,這樣一個皇帝,如果不能找出什麼槽點和汙點來,很難二話不說就廢黜了。
人家是明君,你憑什麼動人家?
你把司馬奕廢黜了,那些忠心於皇帝計程車大夫們,不得跟你拼命?
但除掉司馬奕迫在眉睫,如果一拖再拖,皇帝逐步掌握實權,就很有可能收拾自己。
於是桓溫決定,發動自己公關團隊的能力,在坊間流傳司馬奕是個性無能的傳聞。
怎麼發動呢?成本很低,找點娛樂記者(說書的),買點熱搜(寫小說的),四處傳一傳就夠了。
一時間民間謠言四起,有說皇帝不舉的,有說皇帝生不出來孩子的,還要說宮裡的皇子們都是侍衛和后妃通姦所生的。
造謠只靠一張嘴,但闢謠很可能就要跑斷腿。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很快,這條訊息傳遍了整個東晉。
那這訊息屬實嗎?
當然不屬實。
既然不屬實,皇帝自證清白不就好了?
很難。
皇帝可以證明自己會吃飯,可以證明自己能喝水,皇帝還能證明自己會背諸葛大V的《出師表》,但皇帝卻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性無能。
至於為什麼無法證明,還請各位讀者朋友們自行體會。
謠言到此時已經變成了實證。
那些曾經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大臣們紛紛倒戈,開始對司馬奕棄如敝履。
原因更加簡單:一個性無能的皇帝是沒有辦法為東晉王朝誕育血統優良純正,地位合法的繼承人的。
皇帝倘若不能生,那麼東晉的國祚豈不是要斷絕?
司馬奕百口莫辯,在這樣一場讓人觸目驚心的“網路暴力”中,黯然地離開了皇位。
千夫所指,實在是幹不下去了。
一個絕代英主,一位曠世明君,沒有死於政壇,沒有死於戰場,卻死在了不能辨明是非的人性中。
那一天,建康城下了很大的雨。
那陰沉的天氣似乎在告訴人們,司馬奕的離去,讓東晉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
老皇帝被廢黜,誰來接班,誰來當新皇帝就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在古往今來選擇皇位繼承人的問題上,權臣們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邏輯。
選太年輕的,長大之後控制不住,很容易翻車。
選年齡適當的,雄心壯志,年富力強,怎麼會願意久居人下?
選小孩子當皇帝,又擔心活不了幾年,到時候白折騰一場,引得時局動盪。
如此說來,選誰當皇帝,真是個技術活,簡直就像開盲盒一樣驚險刺激。
開得好,開出來的皇帝昏庸無道,沒有絲毫的帝王之相,每天就知道吃喝玩樂造。
開得不好的,皇帝前腳剛被扶持登基,後腳就過河拆橋,直接就把權臣踢出牌桌。
選來選去,桓溫最終選擇了一直遊離在東晉政壇之外的司馬昱。
這一次,桓溫沒有任何理由。
他想賭一把,贏了走上人生巔峰,輸了進廠包吃住。
於是在桓溫的盛情邀請和扶持下,司馬昱登基了。
是的,你沒看錯,桓溫盛情邀請司馬昱當皇帝。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古往今來,太陽會落山,海水會退潮,山川會化為樹木,滄海會變成桑田,唯有人們對權力的渴望,是永遠不會改變和消失的。
有想為了當皇帝,揭竿而起,掀起戰火滔天的。
有為了搶皇位,殺兄弒弟,犯下血債累累的。
皇位,似乎永遠是帶血的,似乎是所有人都無法抗拒的。
但司馬昱在面對皇位時,卻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靜。
他知道,這個皇位,不是那麼好坐的。
江河日下的東晉王朝危機重重,誰當皇帝,都要面對巨大的工作壓力。
北方平原,長安陷落,洛陽被佔,故土難收。
建康城裡,暗流湧動,看得見的是權臣桓溫,看不見的是錯綜複雜的政治勢力。
太平盛世,皇帝是中央集權的象徵,皇帝是天下的王。
而在這逐漸式微的王朝之下,皇帝又算得了什麼呢?
但他終究沒有拒絕。
沒有講究的排場,沒有盛大的場景,甚至沒有隆重的交接儀式。
在一派肅穆的宮殿中,司馬昱穿過站滿文武百官的大殿,又踏上長長的玉階,最終坐到了皇位上。
他看遍了東晉王朝的繁華盛景,也看盡了世事無常的滄桑變化。
他看夠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也看厭了人們在名利場裡掙扎。
既然如此,當皇帝,和不當皇帝,又有什麼兩樣呢?
百官跪拜,山呼吾皇萬歲。
這一年,司馬昱已經五十二歲。
而這一刻,他那漫長的人生,也終於走到了盡頭。
八個月後,司馬昱因病去世,與世長辭。
是的,出道即巔峰,登基即退場。
這就是這位皇帝的一生,對作者本人而言,當皇帝,也許只是他諸多身份中的一種,在我眼裡,我更願意認為,他不過是一個歷史洪流之下的普通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