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鬥青春·無悔抉擇(12)】
光明日報記者 張焱 姜奕名 光明日報通訊員 陳強
直到今天,陶建剛還常常回想起9年前,第一次來到照金北梁紅軍小學的情景。
陶建剛老師在上課。資料照片
群山環繞中,一塊土操場的盡頭,是一棟剛完工的教學綜合樓。33個學生稀稀落落,5個老師都已年過半百。那天恰是週五,放學鈴一響,偌大的學校轉眼只剩下了陶建剛自己。
坐在簡陋的宿舍,聽著公路上的運煤車一輛輛呼嘯而過,陶建剛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我能不能在這兒待到三年期滿?”
2011年,陶建剛從西安文理學院畢業。第二年,24歲的他響應國家“中央特崗教師計劃”號召,由山東棗莊來到陝西銅川支教。從一開始的彷徨,到下定決心紮根,一個又一個三年過去,陶建剛將自己的青春獻給了山區的孩子們。
“我是豆點之光,但要為孩子們點燃夢想。”他說,“因為這不僅關係他們的未來,也關係祖國的未來。”
補上留守孩子心裡的“窟窿”
放暑假了,陶建剛卻並不得閒,他要挨個去家訪。
這天,記者跟隨陶建剛來到小左家。三年級的小左父母離異,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一進門,小左奶奶就拉住陶建剛:“老師來得正好,娃娃正為題撓頭呢,我老婆子咋會?”
陶建剛把自己在網上買的學習用品遞給小左,耐心地幫孩子輔導起作業。
小左奶奶摸著孩子的腦袋說:“娃可憐得很,一年到頭見不到他大(爸)他媽。學得不好,又怕麻煩老師,不想叫唸了嘛。”
“這哪兒行,娃好得很!”陶建剛連連說,“把他交給我吧,您就放心!”
得到老師的保證,小左奶奶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像小左這樣的留守孩子,山村還有很多。這些年生活條件好了,他們衣食不愁,但很久見不到父母,心裡“像破了一個窟窿”。
“剛來山裡不久,我就注意到,在田野裡、小溪邊,玩到最晚的常常是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陶建剛回憶,“天黑了,別的孩子被爸爸媽媽連叫帶罵趕回家的時候,留守孩子的眼神中都是落寞。”
這眼神,撼動著陶建剛的心靈,也使他對留守孩子多了一份特別的愛。從複習功課、輔導作業,到穿鞋提褲、擦嘴擦臉,再到促膝談心、傾聽訴說……從分內到分外,陶建剛把能管的都管起來。但他發現,留守孩子的心結還是沒有完全解開。
“不行!得讓孩子們和父母‘見面’!”
當年,手機影片功能還未普及。陶建剛專門在學校找了間辦公室,架上電腦,用網際網路聯通山外的世界。
皓皓的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去了湖北打工。原本是全家的寶貝疙瘩,突然就沉默寡言,成績也直往下掉。
中秋節就要到了。陶建剛一頭打電話給正在工地幹活的孩子父親,約定時間請他去網咖候著,一頭又把皓皓叫到辦公室,開啟電腦,讓這對父子在網路空間裡見了面。
“大!”
隨著皓皓的一聲喚,三個人的眼眶都溼潤了。
在鏡頭中凝望彼此,皓皓重複著:“你啥時候回來?”父親再三說:“你要聽你婆的話。”好像連話茬都沒接上,卻啥都表達了。
打這以後,陶建剛明顯感到,“倔頭倔腦”的皓皓變得柔和了、聽話了,心裡的委屈也像開了閘的水般倒了出來。
這些年,陶建剛幫一對對家長孩子溝通了親情。這中間,有的娃“爸爸外出打工好幾年,都想不起長什麼樣”,有的娃“媽媽改嫁有了新家”……虛擬空間的見面雖比不過溫暖的擁抱,卻也讓彼此的心靠得更近。
孩子們有了“獨一份”的自豪
銅川市照金鎮是一片英雄的土地,曾經寫下紅色的傳奇。1933年,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勳等老一輩革命家在這裡建立了中國共產黨在西北的第一個山區革命根據地——陝甘邊革命根據地,由此點燃了西北革命的燎原之火。
由於教學表現出色,陶建剛就職不到一年就被任命為副校長。他思忖,對孩子們不能光管學習、生活,心理上也不能光“補窟窿”。北梁紅軍小學自帶紅色基因,得讓孩子們從紅色資源中汲取精神力量,從心裡“支稜起來”。
在旁人看來,欣欣家境一般、成績一般,甚至連淘氣都不如別的孩子。對這樣一個存在感不強的孩子,陶建剛鼓勵她去試試“小紅星講解員”。
“陳家坡會議”“薛家寨突圍”“奇襲耀縣城”……從磕磕巴巴,到抑揚頓挫,曾經的“小透明”不僅贏得了掌聲,成為區上“紅色故事宣講個人”,更堅信“原來我也有出彩的時刻!”
組建“小紅星足球隊”“小紅星講解隊”“小紅星合唱隊”……在學校的大力支援下,陶建剛針對每一個孩子的特點,因材施教、因勢利導。紅色文化的薰陶,使孩子們有了“獨一份”的自豪,更有了面對困難的勇氣與果敢。
城裡小朋友有的我們都有!山裡孩子們萌生了一個想法。2018年5月,照金北梁紅軍學校51名小學生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習爺爺您知道嗎?我們學校現在變得可美了……很快我們就能喝上甘甜純淨的直飲水,也可以像城裡娃娃一樣洗熱水澡了,同學們的心裡就像喝了蜜一樣。”
一週後,總書記回信了!陶建剛一字一句讀給同學們聽:“習爺爺在信中說,希望你們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珍惜時光,努力學習,將來做對國家、對人民、對社會有用的人。”
回信激勵著全校師生,激勵著老區人民,北梁紅軍小學也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
在各方面的資助下,山裡孩子們有了外出看世界的機會。陶建剛帶著他們,去看在課本上看了無數遍的天安門,在北海的小船上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到高等學府的校園裡參觀……回來後,小女孩張嘉欣在作文中寫道:“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來到了清華園,陶老師說我用功學習就一定能去清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只要方向對,慢慢開,都能到”
採訪這日,忽來大霧,陶建剛開車帶著記者上山。盤山公路曲曲折折,能見度只有兩三米,記者不由得緊緊抓住扶手,陶建剛卻說:“山裡起霧是常事,只要方向對,慢慢開,都能到。”
望不到頭的大山、冬天動輒零下20攝氏度的寒冷、聽不懂的老陝話和吃不慣的麵食……陶建剛一步步適應著山坳裡的生活。而對他影響最大的,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辭職離開。“我理解他們,也糾結,後來就強迫自己不去想。”他說。
在堅守中,他也感受著溫暖。
溫暖來自老鄉。支教老師是流水的席。知道“陶老師留下不走了”,山裡人對他更是說不出的好。蘋果紅了塞幾個到懷裡,核桃熟了來一捧放手上,週末做好了飯,跟娃說:“去把你老師尋來一起吃飯。”
溫暖來自孩子。陶建剛帶的一個學生考上了區裡最好的中學,原本內向含蓄的孩子來看他,說:“陶哥,咱們擁抱下!”待孩子走後,陶建剛又看到寫在餐巾紙上的一封信:“是你給了我希望,讓我找回了自己,謝謝你。你是個遊走他鄉的遊子,卻把最好的一面留給我們。我會努力,讓你為我自豪!”
溫暖來自同為特崗教師的妻子。陶建剛把家安在山裡,妻子王芳成為堅強後盾。“他每天6點出門,晚上9點到家,家裡指不上。”一半是嗔怪,一半是諒解。其實,王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9年裡,她和陶建剛一起庇護著山村的孩子們。
溫暖更來自母親。全家省吃儉用、辛苦培養了20多年的兒子去了大山溝溝,這讓她無法理解。2013年,母親坐了15個小時的火車,從山東趕來探望陶建剛。走進學校的一剎那,她再沒忍住眼中的淚水。深愛著兒子的母親,從此也作出了自己的抉擇——留在山裡,一手帶大陶建剛與王芳的兩個孩子。
2019年12月,陶建剛被中宣部、人社部評為“最美基層高校畢業生”。頒獎後,陶建剛參加了先進事蹟報告團,進行為期8天的巡迴宣講。
最後一站是山東,陶建剛跟領隊說:“我得回趟家。”
自打去山裡工作,他與父親的冷戰已持續許久。“人總要往高處走”,父親的堅持也是人之常情。
這一次,父親早早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接到陶建剛,默默領他去飯店,點了幾個菜。這頓飯氣氛不算熱烈,卻有了和解的意味。
“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說過讓我辭職回老家的話。”講起這一段,陶建剛眼眶溼潤了。
由於工作成績突出,2020年,陶建剛被調任銅川市耀州區石柱鎮上安小學校長。職務變化了,但他說:“我還是在平凡的世界,幹平凡的事。”
銅川早年多煤礦,作家路遙就是在這裡體驗生活,寫出了著名的小說《平凡的世界》。書中有這樣一句話,陶建剛經常用來激勵自己:
“人處在一種默默奮鬥的狀態,精神就會從瑣碎的生活中得到昇華。”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09日0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