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麥克法倫
【編者按】作為一名旅行家、思考者和寫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的足跡抵達過群山、荒野和古道,而在《深時之旅》中,他來到了讓大部分人都感覺陌生的領域——地下。“深時”,便是用來描述地質時間的術語,是“地球那令人暈眩的漫長曆史——時間從當下向前向後無盡延展。”
雖然讓現代人感到陌生,但地下世界和人類文明的起源和發展一直息息相關。巖洞中的稚拙的手印和繪畫,穿越數萬年,告訴我們祖先的日常生活;墓穴,曾是所有人類的最終歸宿;還有礦洞、鑽井、城市的地下系統……麥克法倫迷戀於地理形態和人類心靈之間的關係,他感到,地下應當是他探尋的終點,“下沉是種召喚。”他引用一首詩說。
在本書中,他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地下世界,從中石器時代藏骸所、深海實驗室、森林菌根網路,到雙生地下城、地下無星河、戰時萬人冢,再到古老的洞穴巖壁、冰臼、核廢料處置庫……可能這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具有冒險氣質的一書,而在此同時,他也沒有忘記他標誌性的旁徵博引,和對歷史、文明、人性的不斷思考。他說,“我見到了一些希望自己永遠銘記之物,也見到了一些寧願從未目睹之事。”
經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摘錄了《深時之旅》中的一段,羅伯特·麥克法倫來到了充滿未知和危險的地下暗河系統,他找到了洞穴潛水者們所追尋的平靜和狂喜嗎?
《深時之旅》;羅伯特·麥克法倫/著、王如菲/譯;文匯出版社;2021/7
“聯結”與“完成”是許多洞穴研究者的志向:證明一條河的貫通並找到它與其他河的匯流點。在《黑暗召喚》(The Darkness Beckons)中,馬廷·法爾(Martyn Farr)講述了洞穴探險者吉奧福·伊登和“狗熊”奧利弗·斯坦森的故事,他們花了四年時間嘗試連通英國約克郡谷地的兩個洞穴——金斯登·馬斯特和凱爾德·海德洞穴。兩地相隔一點二五英里,由一系列地下水道連線。這條路徑被稱為“地下艾格(指瑞士境內的艾格峰,海拔 3970 米,因山勢險峻被稱為“歐洲第一險峰”。)”,可見其險要。通道寒冷的水中含有大量泥沙,能見度很低,且可供潛水者浮上水面更換氧氣瓶的氣穴極少。在伊登和斯坦森考察早期,曾發現一具五年前遇難的潛水員的屍體。他們二人最終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成功實現兩個洞穴的連通,鑑於條件如此惡劣,這著實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八個月後,“狗熊”斯坦森在自己塞德伯的陶器工作室中自殺。他將一副全臉式潛水面罩和調節器套在頭上,連上窯爐的燃氣裝置,然後在沙發上躺下,就這樣死去了。
世界上長度排得上名號的水下系統,很多都經由地上毫不起眼的池塘進入。德國名為“藍泉”的小湖就是這樣的一處入口;還有一處位於挪威中部,名叫“普魯拉”,已奪去兩位潛水者的生命。南非北開普省的卡拉哈里沙漠邊緣的“博斯曼斯加特洞”,又被稱為“布須曼人洞”。看上去只是個小池塘,實際上這兒是一個深達八百八十五英尺且被水淹沒的洞穴的入口。
歷史上利用潛水裝置潛至七百九十英尺深的人只有幾十個。挑戰這個潛水深度,死亡率很高。而即使是倖存者,超深潛水也會對其身體造成可怕的損傷,包括肺部損害和聽力喪失。一九九四年,年輕的潛水者迪恩·德雷爾在布須曼人系統深處遇難,他的遺體嵌在底部的 泥沙中,十年後才被人找到。為了給他悲痛的家人一個交代,人們絞盡腦汁制定了計劃,試圖取回遺體。領隊是個英國人,名叫戴夫·肖,在試著將德雷爾的遺體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絲制包袋時,他被自己的安全繩纏住了。另一邊,因在水中浸泡了十年,德雷爾的脖子軟化了,當肖設法移動德雷爾的頭部時,後者的頸部鬆動,頭便與身體徹底分離,從肖身邊漂過,德雷爾的眼睛似乎正透過黑乎乎的護目鏡凝視著肖。這一幕被肖的頭戴式攝像機拍了下來。驚慌之下,肖的呼吸和心跳加劇,沒過多久,便因為二氧化碳積聚而窒息身亡。
肖遇難四天後,其他潛水者返回該洞穴。令人吃驚的是,肖的身體漂浮在洞穴頂部附近,手電筒依然亮著,掛在他身下。手電筒的光柱正對著德雷爾的無頭遺體。肖在死後實現了他此行的初衷——讓前輩的遺體重回光明。
多年來,我只能將這些對深水、暗河和深淵的追求,理解為死亡本能驅使下的一種激烈狀態,其激烈程度甚至勝過最無畏的登山者。極限洞穴探險術語往往跟向死而生和神秘主義有關:延伸的通道叫“死路”,還有一些通道通向“終點坑”“窒息區”,最深最遠的區域被稱為“死區”。不過一段時間後我發現,極限洞穴探險和極限登山一樣,這類出於死亡本能的行動還有另一層意味。潛水者和洞穴潛水者常用狂喜和超然形容他們的經歷。曾潛至布須曼人洞七百九十英尺之下的英國潛水者唐·雪利(Don Shirley)說:“在水裡的時刻太美妙了。你處在一個絕對的、完全的真空中,就像在外太空。沒有上帝,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和接下來的千分之一秒。那環境不會給人任何威脅感,只有徹底的平靜。”
自由潛水者納塔里亞·莫爾查諾娃(Natalia Molchanova)也有過類似的描述,她形容在水下時彷彿自我消解了。莫爾查諾娃是最早在藍洞進行自由潛水的人之一,藍洞是紅海的一個落水洞,深三百九十英尺。藍洞的側壁上有一個開口,被稱為“拱門”,由此可以進入公海。據說在這兒遇難的自由潛水者和水肺潛水者超過一百人,他們受複雜渴望的驅使來到了藍洞深處。莫爾查諾娃僅憑一口氣就安全完成了藍洞潛水,這是相當驚人的成就。在二○一五年八月的一天,她在西班牙伊維薩島海岸進行一次消遣性的潛水,深度不過在一百至一百三十英尺之間,對她這種天賦異稟、經驗豐富的潛水者來說,本是輕而易舉。但是她再也沒有浮上來,遺體也未被找到。 “我感受到了非存在。”莫爾查諾娃在一首題為《深度》(The Depth)的詩中寫道:
永恆黑暗的寂靜,
以及無限。
我越過時間,
時間注入我身體
於是我們變得
不可撼動。
我的身體在海浪中迷失
……變得像它的藍色深淵
還觸控到海的秘密。
在探索地下世界的這些年裡,我只去過一次水下迷宮,那次經歷讓我稍稍理解了雪利所說的“平靜”。那個迷宮在匈牙利布達佩斯市中心下方,多瑙河的布達城一側。和我同行的是匈牙利地理學家、洞穴探險者、登山者紹博爾奇·萊爾-奧西(Szabolcs Leél-Őssy)。布達佩 斯城的一部分建在石灰岩上,它的“看不見的城市”既包括礦道網路,也包括因溫暖上湧的溶蝕性水流而形成的洞穴系統。一個炎熱的夏日夜晚,街道兩旁的樹上蟲鳴陣陣,我和紹博爾奇鑽過厚重鐵門的縫隙,開啟嵌入基岩的門,進入一條從石灰岩裡炸出的地道,來到城市下方被水淹沒的洞穴。這裡超過四十五萬立方英尺,是城市地道網路的入口。多年來,洞穴潛水者從這裡出發,繪製布達佩斯水下迷宮的地圖。
我和紹博爾奇從洞穴邊緣進入水中,在這城市下方的隱秘空間裡愜意地漂浮了一個小時。每當我回想這段經歷,都覺得如在夢中。那裡的水來自地底深處,溫度維持在二十七攝氏度。黑暗中,能感覺到極大的深淵在身下和周圍展開,可我並不覺得眩暈,只偶爾感受到精神的衝撞。水清澈得出奇,我的四肢在水裡動來動去,似乎它們並不屬於我了。
紹博爾奇說:“這兒,我在石頭裡找到了安寧。”
我們偶有交談,此外便是大段的沉默。在子宮一般的空間裡,我感到罕有的放鬆。
“離開之前,你應該看一看真正的迷宮入口。”紹博爾奇說。他游到洞穴深處的一面牆前,我跟上去。他說:“現在,沉下去,睜開眼睛。這裡的水對眼睛沒有傷害。”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將手舉過頭頂,雙腳併攏,排掉肺裡的空氣,緩緩沉了下去,留下一串迅疾的氣泡。在大概十英尺深處,我的頭顱和面板感受到水的壓力越來越大,我扇動雙手保持平衡,睜開了眼睛。水溫柔地壓在眼球上,我面前是個黑洞洞的地道入口,通向石頭裡面,洞口大小足以將我吞沒,石頭邊緣很是平滑。在那異常清澈的水中,洞口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人站在高塔邊緣時會很想跳下去一樣,我當時也產生了向那洞穴深處繼續潛泳的強烈渴望,這時,我的氧氣剛好耗盡了。
責任編輯:錢成熙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