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還沒開進公園村,就會與張家潭遇上。它立在村子的最前面,有點像勇往直前的將軍,時時保護著村子裡一人一物。
早晨,小孩牽著老人,老人提著大桶的衣物,晃晃悠悠地來了。潭邊早已噼噼啪啪,總有人起的更早,佔據最好的石頭清洗衣物。
老人利索地從桶裡倒出一件件五顏六色,擰成麻花狀的衣服。小孩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著小毛巾,有模有樣地捶捶打打,常常跟老人搶著棒槌。
太陽漸漸升起,女人伸展彎了過久的腰,從地裡提著碧綠碧綠的菜籃子,來到潭邊。男人扛著空扁擔,收拾好稻草,在潭邊與所有人遇上。
至此,一家人的一天相聚已經開始。
男人是村子裡的江隊長,早上已有人在家等他了。“江隊長!”老遠根子叔就眯著眼,向江隊長招手。江隊長立馬,停住了前進的步伐,眉頭禁不住皺了皺,看了一眼屋前快要乾涸的菜子湖。
“江隊長,你看我們還是把潭水抽了吧,田裡,地裡都快乾得冒煙了。今年家裡可就指著它呢?”誰家不是呢,田裡地裡都等著老天爺降水呢!
“潭裡的水輕易抽不得,老老少少還要依著洗洗呢,潭都沒有水了,村子裡希望就沒了。”江隊長很是有顧慮。
可最終江隊長還是拗不過村裡的人們,也許是拗不過老天爺,大夏天接連一個多月沒有下一滴水。
田裡地裡的苗兒們被水滋潤得更綠了,而張家潭卻是空空如也,沒有一滴水。早晨老人再也帶不了小孫子去潭邊洗衣服了。
但沒有人在意這些。這一天,根子叔又來了。江隊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根子叔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江隊長,大家都惦記著潭裡的魚呢,你看水都抽光了,魚也活不多久,乾脆大夥兒都分了。大不了今年過年不吃魚了。”
江隊長嘆了口氣,緩緩吐出幾個字:“找人去把魚撈出來。”
夏天最熱的中午,老人搖著蒲扇,一眼望到乾乾淨淨的張家潭,搖著頭,喃喃道:“老祖宗的東西被搜刮咯,這個夏天變咯!”
但是很快,老天爺有眼。在秋天快要來臨的時候,下了很久的大雨,張家潭慢慢蓄起來了。早晨潭邊又是一陣噼裡啪啦的洗洗刷刷的聲音,再一次恢復了往日的光景。江隊長臉上的皺紋開始一點點地舒展開來,潭裡有水了,田裡有稻子,地裡有青菜了。
來年,老天爺像是兌現遲到了的諾言,雨水從春天落到夏天,菜子湖裡的水一點點漲上來,最終漲到地面上,淹沒前面的路。還不撒手,一直淹到田裡,地裡。張家潭的水也越來越多,但還好沒有漫上來,此刻的張家潭就像一個大肚子的婦人,鼓鼓噹噹。
江隊長臉上的皺紋又爬上來了,常常在夜裡睡不著。昨天晚上,根子書笑嘻嘻地偷偷送來,一大盤新鮮又大的鯽魚。江隊長黑著臉拒絕,根子叔有些委屈:“江隊長,家裡實在沒有東西吃了,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惦記著潭裡的魚,農子爺已經偷了好幾天了。大家夥兒心裡都知道,但沒辦法呀,不能不吃飯呀!”
江隊長看著根子叔每天送來的魚,再看看潭裡,雖是滿滿的水,但應該什麼也不剩了。
後來,村子裡的年輕人再也受不了這種靠天吃飯的日子了,陸陸續續都出門了。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年輕人出去之後,便回來喊更多的人出去。根子叔也跑來勸江隊長:“江隊長,外面比村子裡好多,你看你會做包子饅頭,出去定能掙錢。”
江隊長沒有說話,也沒有讓家裡已經上初中的女兒跟著出去,不顧勸阻,堅持讀書。
潭邊的棒槌聲越來越短促,村子裡的人也越來越少。後來有個開發商要過來開發溼地公園,田裡地裡再也不需要用水灌溉,田地都被收走了。
潭裡的魚兒越來越多,年輕人過年回來的時候還能吃上新鮮的魚。但平時江隊長再不用擔心會有人偷魚了。
十年之後,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修的越來越寬,來往的車輛也越來越頻繁。外面的人對於這座小村莊有了越來越多的興趣,各地的開發商進駐村子裡。需要的住所越來越多,路越修越寬。後來政府下通知要把村頭的張家潭填埋了做停車場,為吸引更多人過來。
村子越建越好,外來人也越來越多。但村子裡的本地人越來越少,甚至是年老的爺爺奶奶也去了城裡幫忙照看孩子。
江隊長為了收集每家每戶對填埋張家潭的意願書,一次次打電話,一次次往城裡跑,就為了說服留下張家潭。年輕人都說隨便,怎樣都行。於是江隊長跑去找老一輩根子叔,農子爺。
終於在市裡派人來調解,根子叔,農子爺一群老人特意從城裡跑來一趟。江隊長看到白髮蒼蒼的根子叔和農子爺,一時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緊緊握住他們的手,不停地重複:“你們來了,我就放心了。”
根子叔笑呵呵:“孩子們太小,他們不懂,江隊長不怪他們啊!”
一轉身看見江隊長女兒也站在旁邊,隨口說:“回來看爸爸啊!”江隊長撓撓頭,笑著說:“她就在咱們村子裡工作。”
根子叔一愣,他想到當年這個姑娘可是村子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以鄉里第一名的好成績出去的。村子裡的人都說這個姑娘可是要去大城市裡幹大事的人啊!怎麼現在回來了?根子叔搖搖頭,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最終張家潭被保留下來了,市裡決定要把張家潭進行修建,以後成為公園村的地標。
傍晚根子叔,農子爺踏上歸程前,有些不捨地看了看村子裡的一草一物,黝黑的臉上微微露出不安的神情。拍了拍江隊長的肩說道:“還是家裡好啊,再過些年等孫子大了,我還要回來啊,江隊長你可要把這裡守住了啊!”
江隊長激動的眼眶紅紅的,忙說:“你放心,我們江家人就好好守著張家潭。”
“好好好!”
後來,張家潭建得更好看了,潭邊用石頭重新修葺了一番,也種了許許多多的楊柳樹,潭裡落滿了撲翅的水鳥,遊人們忙拿出手機,咔嚓咔嚓地拍著。
根子叔還是沒有回來,在夏天的時候聽到了根子叔離世的訊息。
江隊長給根子叔找了一塊離張家潭不遠的地方,葬了,立了塊碑。不久,農子爺也去世了。
但張家潭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