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韓國統計廳公佈的一項調查報告顯示,去年,韓國有314萬名成年人“啃老”。其中,在30-49歲年齡段的有65萬人。與此同時,30多歲未婚人口比重也創下歷史新高。
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是韓國經濟低迷,年輕一代買房難、就業難以及收入的不穩定。
曾經為了更好的資源、更方便時尚的生活來到首都首爾打拼的年輕人,如今也拼不動了,毅然決然地回到家鄉。
與此同時,炒幣、炒股開始在韓國年輕人中悄然興起,所有人都期待“一夜暴富”。
想逃避,想一夜暴富……
韓國年輕人肩上的壓力肉眼可見的加重了。
首先是房價。近一年來,韓國房價高企,截至今年9月,全韓房價飆升近12%,首爾領漲,創下15年以來最大年度漲幅。
眼看購置房產的願望越來越遙不可及,韓國年輕人將希望寄託在資本市場上,恨不得透過炒股、炒幣“一夜暴富”。
2019年,首爾市一處普通的住宅區。在首爾,有不少這樣的社群,承載著城市大量的人口。由於該市多山,許多房屋挨在一起,顯得更為擁擠。周秭沫攝
行業資料顯示,韓國投資股票的人數在去年猛增49%,達到914萬人,約佔總人口的18%,而散戶投資者已成為韓國市場中的最大勢力。
韓媒將痴迷炒幣、炒股的年輕人稱作“重置綜合症”患者,這種時代病用來比喻一些人為了逃避現實的殘酷,把人生當作遊戲,以為可以一鍵重啟。
鑑於加密貨幣市場的劇烈波動性以及可能導致的金融風險,今年9月,韓國針對加密貨幣市場掀起了該國史上最嚴厲的打擊,多家加密貨幣交易所被關閉。一個月前,韓國金融服務委員會主席恩成洙更是在國會政治事務委員會的全體會議上重點談及年輕人炒幣的現象,炮轟加密貨幣是“沒有價值的、不可接受的貨幣”。
“政府不可能保護所有人。那些虛擬資產號稱擁有20%以上的收益率確實可以吸引人去投資,但如果你押錯了寶,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恩成洙直言,投資加密貨幣的人不能被視為正常的“投資者”。
恩成洙情緒化的表達迅速引爆民眾情緒。一天後,韓國約10萬民眾聚集到青瓦臺請願,在民眾的情願書中,韓國政府被描述成為一個只顧徵稅,壓制未來科技的角色。人們的話題也逐漸跑偏,有人甚至質問,如果餘生要過著奴隸般的生活,那麼正值盛年的韓國年輕人到底還要不要活下去?
根據韓國央行近日釋出的《金融穩定報告》,截至今年二季度,“MZ代”青年(指出生於上世紀80年代至2000年的這一代)的家庭債務同比增幅為12.8%,家庭債務佔比迅速上升,在名義GDP排名前30位的國家中,韓國家庭的槓桿率為104.9%,超過平均水平的63.2%。
隨之而來的是階層的分化。一週前,韓國民主黨眾議員金會宰引用了韓國國家統計局公佈的微觀資料,稱“MZ代”的韓國人貧富差距十分嚴重。截至2020年,這一代處於底層的20%的群體平均財富為2473萬韓元(約合13.4萬人民幣),同比增長2.6%;而前20%頂層群體的平均財富為8.7044億韓元(合約475.7萬人民幣),同比增加了7031萬韓元,增長率達到8.8%。這意味著,底層“MZ代”和頂層“MZ代”的資產差別達到了35倍。金會宰直言,“MZ代的貧富差距由代際傳承而拉開。”
金荷是“MZ代”中的一員,她告訴《國際金融報》記者,她有不少同齡朋友每月的花費都被房貸牢牢繫結,很多首爾的上班族買不起市區的房子,只能到相鄰的城市居住。她的一位熟人在三星上班,剛剛購買了一套仁川市的住宅,離首爾市區有40公里,他每天開車上下班,耗費三個小時左右。
2019年,因為不適應大都市的生活,金荷辭掉了首爾的工作,回到老家大田,她說自己奮鬥不動了,但還有不少同齡人仍在堅持著。
從“只去首爾”到“返回家鄉”
來到首爾,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同時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雖然首爾城區僅佔到韓國國土總面積的1/10,卻匯聚了50%以上的人口和80%的大公司,這裡象徵著機會和出路。
兩年前,30歲的姜熙媛從老家蔚山搬到了首爾。她原本在蔚山開了一家服裝店。還記得第一次到首爾時候,城市的繁華、漢江的遼闊都讓姜熙媛讚歎不已。眼下,她已經開始經營電商。“衣服有很多型別,(衣服的品格)取決於材料和設計,有的衣服只能在首爾做”。
在波士頓某家諮詢公司工作的李到惲告訴記者,“如果是在其他國家,年輕人可以去別的城市,可高學歷的韓國畢業生只有首爾這唯一的最佳選項。”在一些人心中,韓國被劃分為“首爾”和“首爾以外的地方”,“卷”不動了,就只能回老家,要麼就移民,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韓國是個小國家。”李到惲邊說邊用手比劃,從地圖看去,整個朝鮮半島就像從廣闊的大陸版圖上延伸出來的一個彎角,社會資源有限,競爭就越激烈。
李到惲回憶,韓國高中生要學習兩門外語,一般會在英語的基礎之上,再學習中文或者日文。“很多同齡人都會說兩門,甚至三門外語,大部分人都會點樂器,這就是韓國教育體系下競爭的結果”。
2019年,在自殺事件發生次數常年居高不下的韓國漢江大橋,欄杆上隨處可見試圖阻止人們自殺的安慰性話語。但有統計稱,韓國政府採取這一措施後,自殺率仍沒有下降,因為想要自殺的人在看到這些“充滿正能量的語句”後,更覺人生無望。以上刻在欄杆上的三句話意思依次為:拉住你的手、一起出去玩、你是很珍貴的人。周秭沫攝
李到惲在首爾長大,父親很早被外派到美國去工作,之後便長年生活在那裡,漸漸地,他的姐姐、母親都被父親接到了波士頓,因為想要逃離“地獄模式”的韓國,他早早定下了教育移民的計劃,目前他與家人定居波士頓。
李到惲只是幸運的個體,有太多年輕人境遇遠不如他,他們的家鄉甚至在韓國人當中都聞所未聞。
2020年,韓國政府公佈的資料顯示,在全國228箇中小型的基層區域中,有105個面臨著消失的風險。這些地方一般產業單一,沒有突出的工業,人口流失嚴重。
慶尚北道的軍威郡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編者注:韓國的“郡”與中文語境中的“縣城”同級別)。軍威郡以生產稻米、蘋果及大蒜為主。韓媒稱,軍威郡的“消失指數”最高。目前郡下屬的各村大多居住著70多歲的農民,所有的學校、醫院都關閉了,大部分公交線路已經暫停;一度風光的群山工業園區曾經每年為全羅北道奉獻40%的GDP,然而,隨著群山造船廠和通用汽車群山工廠的關閉,該地區每年人口平均流出2000多人。
出生併成長於慶尚南道金海市的李東根今年27歲,和周圍同齡人交流後,他發現,大家努力讀書考上好大學後,卻無法在家鄉找到合適的工作。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在金海找到一份工作,但我別無選擇,只能去首爾。周圍人也一樣。”李東根說。
不過,隨著競爭激烈、就業難以及收入不穩定,曾經奔赴首爾打拼的年輕人開始迴流,這也讓地方政府看到了希望。
為了留住人才,韓國地方政府出臺了各種優惠政策。30歲的李東瀚和妻子便是迴流中小城市的一員。2020年,在首爾大學拿到了醫學博士學位後,李東瀚退掉了在首爾惠化地鐵站附近的房子,和妻子移居大田;27歲的恩真安則是直接辭掉了國外的工作,回到老家慶尚北道義城郡,做點寵物用品的小生意。她還記得,當自己作出這個決定時,熟人的反應幾乎都一樣:“為什麼要回去”“你去那裡做什麼”“在那裡真的可以嗎”……
當然,去到地方並不意味著成為小池塘裡的大魚可以“呼風喚雨”:33歲的仁博寬是土生土長的首爾人,除了生存問題外,他考慮得更多的是發展問題。在浦項工業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之後,仁博寬在該市成立了一家為自動駕駛技術提供解決方案的初創公司。在韓國為數不多的城市中,浦項市以工業面孔為人們所熟知,仁博寬的母校也長年與西安交通大學等知名工科院校建立合作關係。
即便如此,浦項的綜合資源還是無法與首爾相比。仁博寬坦言自己已經認識到了困難,雖然很多資源是現成的,但無法找到與其匹配的機會和政策。“(我們)要考慮怎樣融入當地,紮根並且發展”。
“小池塘裡的大魚”也難做
加入到“回老家”大軍裡的韓國年輕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從20歲出頭到30歲,金荷形容時間過得飛快。她今年30歲,還沒交到男朋友,也沒有工作。大學畢業後,她輾轉中國南京和韓國首爾兩個城市,現在回到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
據韓媒報道,韓國20歲到44歲的未婚男女中,有一半左右的人都與父母同住。韓媒將這一類人稱作“袋鼠族”,即離不開父母的人。
金荷認為,不能說自己是在“啃老”,只能說這是一種生活方式,當大部分年輕人都這樣生活的時候,“啃老”“袋鼠族”等詞彙在當下的語境裡便失去了意義。
她的家鄉,韓國中部城市大田,離首爾只有一個小時的高鐵車程,從首爾火車站出發,一路上是農田和低矮的山丘,出了大田車站,撲面而來的就是類似於中國普通三線城市的配套規劃,麵包店、便利店和一排排菜攤,簡陋卻整齊地排列著,出於保護當地經濟的因素,韓國最大的連鎖麵包店“巴黎貝甜”並未允許進入該地市場,取而代之的是大田本土品牌。
金荷的父母都是大田當地的大學教授,基於此,她得以從小隨父母旅居多個國家,能夠流利地用英語、中文與人交流,甚至可以意會“剩女剩男”“內卷”“啃老”等中國網路流行詞彙的深意。
從明淑女子大學畢業後,金荷先是到中國南京的一家外貿公司工作了兩年。2017年時簽證過期,她索性回到首爾,因為突出的語言能力,她順利進入當地一家外貿公司工作,雖然換了國家和公司,但和在中國一樣,金荷每天還是在電腦上和國外客戶發發郵件,溝通合作事宜,不久就讓她感到乏味。“雖然這份工作薪水不錯,但缺乏創造性和挑戰”。
2019年,她辭掉工作,回到大田,在當地的一家技術學校學習影片設計。在首爾時,金荷一個月的薪資是250萬韓元,也就是1.3萬-1.4萬人民幣的樣子,回到大田後,她月工資可以達到200萬(約合1萬人民幣)。在大田,她還能與父母同住。再怎麼看,回大田都是十分“划算”的。
然而,在接受《國際金融報》記者採訪時,她剛失業不到三天的時間。“也不能說是失業,是和三兩朋友一起創業,成立了一個影片公司,以Youtube為主要平臺,但最近倒閉了。”金荷說,雖然短影片和個人內容IP是當下的風口,但團隊的定位不是很清晰,一開始大家的定位是輕知識科普,金荷想做的是影片語言教育,但其他人想做炒幣,也有想做升學輔助的,就這樣,短短几個月,人心就散了。
對於接下來的規劃,金荷還有些迷茫,對於記者的考公務員的提議,她也不置可否。事實上,“宇宙的盡頭就是考公”這句話在韓國的代入感也非常強。金荷說,如果成為公務員,在相親時都可以加分,但考公在韓國也很難。不久前,“2021年首爾市政府公務員招聘考試”結果公佈,一名59歲的韓國公民通過了該考試,是最為年長的考公者。和他同批次入榜的有2839人,其中,行政人員2020人,技術人員819人。
“不後悔,絕對不會後悔!我經常在想,當時在首爾那樣大的壓力,自己是怎麼扛過來的。”只有故鄉大田才是自己的舒適區,大田的家窗外就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家裡還有兩隻貓,金荷空閒時還可以和母親一起彈吉他、彈鋼琴。她說,這是她在首爾無法實現的生活。
部分採訪物件名為音譯,金荷為化名。
記者 周秭沫
編輯 程慧
責任編輯 孫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