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敢帶著房子改嫁,我就打斷你的腿。”王世真說這話的時候王文剛剛死去。李素珍坐在棺材旁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好人
王文是遠近聞名的好人,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不嫖*,簡直就是族裡年輕人的標杆。年輕時候的王文,長得還帥,據說媒婆把他家的門檻都要踏破了。
雖然他們家窮的只有兩個裂了縫的窯洞和一頭耕地的驢,幾隻會蹦躂的母雞,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有很多人願意給他說媒的熱情。
彷彿那個時代看起來的好人就代表著一切,這要是現在,好人的標籤可沒那麼輕易作數。
父親母親還在的時候,王文除了出去幹活,和在集市上買東西,其他的時間都是待在家裡的,沒啥事幾乎從不串門,也不去樑上看誰家新娶的媳婦。
他長著兩個青蛙眼,又大又圓,又突出。黝黑的面板泛著些許紅暈,一米七五的個子也很標準。難得他似乎是村裡的一股清流,又彷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許仙。他沉默著,像一頭羔羊,或者一頭悶聲耕地的牛。
大家經常看見他在地裡忙活,不是在種稻穀,就是在掰玉米,不是在除草,就是在挖地。
當李素珍的父親聽到這些描述的時候,心裡樂開了花。莊稼人的格言就是要勤奮,要努力,要把力氣用在田埂上。這樣日子一定會越過越紅火,再黑的灶也能給撐亮堂起來。
李素珍的父親年輕的時候讀過小學,他懂得一個道理,老實人和勤奮加在一起是能發家致富的。老實人不會亂搞,不會揮霍,勤奮可以種出更多的糧食來。
李素珍和母親是沒有發言權的,在那個時代,女人還是隻能在廚房裡吃飯的主。這種婚姻大事自然是輪不著她們去操心的。
嫁了一個好人
那年李素珍十七,王文二十,一場婚禮在李家溝舉行。說是婚禮並不是現在那樣舞臺,燈光,花樹,長廊,豪華酒店。。。
只是穿了一身紅色的衣服,在家裡請親戚鄰居吃了一頓飯。對著父母親磕了幾個頭,然後騎著一頭驢走了一天。本來李素珍想要坐腳踏車,可是王文始終借不到腳踏車。
最後只能是用他們家的老驢駝了回去。到了王文家,李素珍發現這裡不僅寒磣而且淒涼。雖然自家也只是莊稼人,但是日子過得也還可以。
吃好喝好,逢年過節還能有個新衣服。更重要的是這出嫁的儀式也算熱鬧,可是王文家,彷彿沒有人來過。
按照王文的說法已經請族裡的長輩吃過飯了。只是過了晌午就走了,打掃乾淨了。
李素珍坐在炕沿上,抬頭看見了頭頂上的裂縫,心裡五味雜陳,像是有星光隕落,有火光失去。炕上鋪了席子,上面鋪了一個尺寸不合的床單,像極了潦倒的過客。
但是李素珍想著,好與不好,進了一個被窩,這世界也就這樣了。人生總有那麼些時候是無能為力的,那個時代的人更多的是接受和忍耐。
李素珍雖然平時嬌慣,但是嫁人了總歸是要操持起來。從最初的無從下手,到後來的井井有條。日子過得不鹹不淡,世人都覺得王文是一個楷模,沒人知道是啥樣的楷模。
剛結婚的時候王文雖然也沉默但是偶爾也會跟自己聊聊天,說說外面的事情,議論下父母啥的。
後來生下兒子以後,事情就變了。小孩的啼哭像攪合了本來平靜的一湖池水,王世真開始變得沉默。
有時候李素珍叫他的時候,他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仙遊,沒有絲毫的反應。氣得忍不住的時候,她會喊,會叫,會罵,但他依舊不理不睬。鄰居們聽見了也都覺得李素珍過分了,因為沒有聽見王文的聲音,或許他們始終覺得王文是個好人。
兒子的到來並沒有給他帶來快樂,他也從不教育兒子。任他隨意發揮得長大。
好像沒有人能懂李素珍的苦,山裡的人是不會透過現象去探究你的本質。也不在意你心底的波瀾和苦楚。只是在茶餘飯後喜歡談論一些不痛不癢的八卦。
如果李素珍知道圍城那她一定會說那不是圍城,是監牢,一生困獸。腳步是自由的,心卻無法飛翔。
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夏日的荷花,嬌豔美麗,大眼睛,高鼻樑,面板白皙,身材窈窕,可惜在冷風冷雨的經年風霜裡最終落得殘荷遍地傷。
內心的孤獨,身體的寂寞,生活的壓榨,再堅強的脊樑也不得不彎下來。
如今王文死了,她想著或許她可以出去見見這眾生繁華,“監獄”的大門忽然就開了。但是她還是很難過。
但是她一直都沒有哭,她知道人都會死。只是王文死得有點莫名其妙。
他死於一個安靜的夜晚,就像睡眠時的自由和隨意,只是沒有了溫度和呼吸。
李素珍的嚎啕大哭來自於兒子的歸來。
不同於父親的沉默,兒子王世真一直是活潑好動的,後來發展成為混跡江湖的混混類。起初讓他讀書來著,但是學校太遠,王文不願意接送只是讓他自己去。
李素珍送了幾年,後來上小學了就一直和同學結伴而去。那個時候村裡的娃娃多,早晨六點一起出門,黎明前的黑暗也被他們走的熱熱鬧鬧的。
大概是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天,李素珍在集市上買東西。不遠處就看見了兒子,剛開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兒子不是應該在上學嗎?
追著影子轉了一圈,確認真的是兒子。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是兒子死活也不願意再去上學了,整天在外面瞎混。願意的時候回家乾點活,不願意人都不知道在哪裡。
後來大一點就去打工了,這麼些年過去了,李素珍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幹了啥。三十幾了還沒有成家,看起來有點地痞流氓的氣質。
父親死了,他回來了。他並沒有安慰母親和張羅父親的喪事。而是和一群年輕的族人,對著她一頓數落。
好像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死亡上,李素珍成了兇手。雖然她知道可以找警察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她不願意這麼做。
死了就讓他安生吧,就算找出了死因,那又如何。誰又能用手術刀除去人們心頭的思想毒瘤,那些偏見,那些片面的思維火花,那些日復一日的閒言碎語。
夜深了,這夜黑的像無底洞,星星在天上像很多眼睛,李素珍看著窗戶裡透進來的月光,耳邊想起了那句“你要是敢帶著房子再嫁,我就打斷你的腿。”
五十歲的李素珍聽著這句話,當時就淚眼決堤了。
她就在那一瞬間頓悟了,除去在孃家的歲月。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能有什麼盼頭呢,能有什麼未來呢。
本以為前半生入土,除了牢籠,可以去找個後半生的寬裕,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孩子是這般看待自己,苦苦守著的一尊佛歸西了,本想從頭再來的心情也被東一句西一句的無情言語澆滅了。
村子西邊那個好心的老李只是幫了她幾次忙,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罵出了新高度。這漆黑的夜,縱然有星光璀璨,也還是忍不住黑暗的了無生氣。
今天隔壁的兩個老人在院子外面聊天,正好被她聽到。說是王文小時候有個妹妹後來不知道怎麼夭折了,傳說是因為王文。
還有一個說辭說年輕時候的王文,喜歡村長的女兒,兩個人經常傍晚的時候在田埂上說話。還有人看見他們晚上在村口約會。
這些李素珍都不知道,她只聽說過,在自己嫁過來的前一年,村長的女兒死了,具體原因誰也不清楚。村長家很富有,來提親的人很多,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村長都閉門謝客。
後來有傳說,她是難產而死,但是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子怎麼會難產而死。
李素珍想著,原來如此,王文你果然好顏色,一生用沉默來祭奠你的過去,藐視我所有的付出和辛勞。
本以為只是宿命使然,可誰知,怎是這樣的疾風驟雨往昔。
結束
王世真心裡是真的開心,這幾年混來混去都沒個啥樣子。就是弄不到錢,苦力的活太苦,流水線的工作太枯燥。也就幫人開開車還能掙一點銀子,也還算好。
不傷害自由,也不用天天捱罵。
這下好了,有了房子,相好的就不會再嫌棄他了。他想成家好久了,但是一直都沒有錢。這幾年雖然國家的幫助下家裡的日子過得也還不錯。但是總是沒有餘錢給他,唯一的有價值的就是那套房子了。
說起房子,王世真想起來那個英年早逝的舅舅和落寞淒涼的外公外婆。他們該是世界上給過他唯一溫存的人。
外婆外公去世之前就把房子過戶到了母親的名下,說是為了給他將來結婚用,實際是怕被他揮霍。雖然房子出租這幾年房租都給了他,但是現在父親去了,他怕母親不給他房子。
他一回來就聽說有個男的隔三差五的來,雖然他不太相信母親會因此害死自己的父親。但是那些村裡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越聽越玄乎。
母親雖然冷漠,易怒,但是對他也還算和善。也是為了撫養他長大一直在辛勤的勞作,這些年也從沒有斷過自己的口糧。
其實他知道,她的不容易,但是他更沒法拋棄自己的貪念。
母親一生都在抱怨打罵裡走過,父親像是一個雕塑一般的人物。除了幹活和必要的外出基本一個人守著自己自己的城,誰也進不去。
但是打心底他是怕父親的,有些人不說話便代表了威嚴和權威。
他不教育他,不撫養他,沒有責任感,沒有世俗觀。在外人眼裡他和善,慈笑,老實,安分守己。
但是在王世真的世界裡父親是沒有溫度的,是堅硬的,是立體的,更是孤獨的他的孤獨或許更多的來自於內心的煎熬。
第二天是下葬的日子,王世真起得很早,主事的人在下葬以後找到他。說李素珍不見了,王世真想著可能昨天話說重了她又去那裡藏起來痛哭了。
吃過午飯,人都走了。家裡空蕩蕩的,他想起了母親,那個生了自己卻沒有給自己多少溫情的女人。她給他吃,給他穿,養育他長大,但是他知道她不愛自己。
王世真找到李素珍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李素珍躺在那個廢棄的窯洞裡。安靜得就像睡著了一樣,炕上鋪了一個破舊的不合尺寸的床單。
她就那樣躺在上面,面容平靜安祥,沒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