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紀錄片《教書匠》的總導演,梁玉潔對自己的定位並不是一個導演,而是一個“做教育的人”。在用紀錄片的形式對“教育設計”進行詳盡拆解的背後,她與團隊想看見的,遠遠不止教育實踐本身。正如其在拍攝手記中所寫——
我們想看見真實。決定“真實”的是孩子,他們像一面面鏡子,映照出成人世界的種種。所有的套路,當直接和孩子們的“真”過招的時候,無處遁形。我們想看見不同。實踐是觀念的產物。既然有不同的思考,就應該有不同的探索。我們想看見教育者基於各自站立的地方和資源條件,做出了哪些嘗試,又產生了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我們想看見可能性。在努力穿透當下時代的種種侷限,試圖看見教育的本質之後,我們能做什麼?
一部非專業、自生長的紀錄片
2018年,梁玉潔和團隊萌生了用一部紀錄片來探討教育問題的構想。“基於對教育領域持續的關注和思考,我們看見了很多現象,聽到了很多觀點,也思考了很多問題。在教育活動中,有教育者,有孩子們,有他們需要共同完成的教育目標。但與此同時,還有更多看不見的因素,在影響著每一個主體發揮作用。我們想透過鏡頭去尋找這些因素。”從專案啟動到正式開拍,再到把片子呈現在觀眾面前,主創團隊用了三年多的時間,調研、觀察、等待、對話、思考,以及記錄。
《教書匠》給人的初次觀感是十分樸素,甚至有點平淡的,沒有太多“電視技法”,沒有旁白,多是固定鏡頭,剪輯節奏也很慢,常常是沒有“故事”發生的。正如最初給拍攝定下的基調——不評價、不干預。“我們的每一次靠近,都是躲在鏡頭之後長時間的凝視和等待,等一切自然流動。因為鏡頭的存在本身已經是一種打擾,所以不敢再做更多自以為是的安排。”
梁玉潔笑稱自己“做導演,完全是業餘的”,紀錄片只是她所選擇的一種呈現方式,相對片子而言,她更關注教育本身。《教書匠》是一部關注“教育設計”的紀錄片,主創團隊尋找、走近、觀察極具代表性的創新教育案例,如實呈現教育活動中的問題與實踐,同時深度對話“教學藝術家”群體,希望多角度地激發全社會對於教育關係和教育方式的再思考。
這部紀錄片一共有20集。前12集是12個創新教育案例的具體呈現,每集都有一個特定的教育主題,以“探校”的形式進行跟蹤拍攝。團隊更多采用的是“田野調查”式的採訪,在無干預狀態下不間斷地記錄學生、教師、家長的各種狀態,呈現最真實的過程。不同於常規紀錄片的創作過程,團隊開始拍攝前並未做翔實的拍攝方案,沒有預設主題,沒有拍攝指令碼。
“留白”“自由”“感知”“應時”“錨定”……在梁玉潔看來,每一集的關鍵詞都是自己“跳”出來的。不同的學校和機構,是一個個具體的教育探路者,在與孩子們的日常相處中,踐行和檢驗著他們的觀念;而作為觀察者,在鏡頭後的長久凝視中,主創團隊對他們的理解逐漸貼近本質,每一集的線索也越來越清晰。“這12集每集都講了一個教育觀念。我們記錄的是人,但背後是在講觀念。”梁玉潔說。
第13集到第16集,是由前面12個案例的其他素材剪輯而成的縱深專題,闡述了一名教師最重要的幾個維度。“《師者》那集講述的是,教師自身生命狀態與教育間的關聯;《相與》探討的是,教師與孩子或周圍環境的關係,對教育活動、孩子生命及教師自身的作用;《省方》是對於教育方法的探索,‘省’字強調的是一種時時覺察與思考的狀態;《圖南》說的是我們的教育究竟要指向一個什麼樣的目標,要培養什麼樣的人。這些合在一起形成了我們對於教師這個概念及角色的認知。”最後4集以圓桌對話的方式,在思想的碰撞與激盪中,為整部紀錄片畫上句號。
從第一集《留白》到最後一集《教育可以更多元》,從具體的教育案例和背後許許多多真實鮮活的生命體,到鏡頭外的討論、思考與追問,主創團隊試圖在影像的梳理與重構中,讓觀眾看見更多的東西。
迴歸教育的底層邏輯
從紀錄片的拍攝與呈現來看,《教書匠》或有許多需要完善的空間。但比之更重要的是,它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關於“教育”的思辨。它像是一場教育實驗策展,或是一部用影像寫就的教育敘事,又或是梁玉潔口中用來“拋磚引玉”的那塊“磚”。“我們希望用這些真實場景下的教育實踐去激起更多的思考和討論,產出一些觀念之下的方法,而這些或許是教師需要去賦能的部分。”
當孩子還沒有足夠的詞彙與表達能力時,繪畫就成了他們展現情感和內心世界的一個出口。在《留白》一集中,藝術家陳鍾提供了一個“讓”孩子畫畫,而非“教”孩子畫畫的空間,孩子們可以自由選擇材料、自由創作,除了給孩子們點贊和鼓勵之外,陳鐘不教他們任何所謂的“怎麼畫畫”。
透過鏡頭,可以看到,在這樣一個“留白”的空間裡,孩子們根本不瘋不癲,絕大多數孩子都在非常理智、嚴肅地進行自己的創作。其中,鏡頭完整記錄下了一個小姑娘從觀察、思考到動手繪製的整個過程,我們可以完整地看到孩童思考狀態的變化,看到屬於孩子的奇思妙趣與自由天性。
“留白”,顧名思義,就是在藝術作品中留下相應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間,而對於孩子的教育而言,亦是同理。為什麼將這集取名為“留白”,而非定義為藝術教育?“因為這並不是在教畫畫,而是在教孩子如何表達自己。這個邏輯是要先學會表達內心的東西,再去選用什麼樣的工具來表達;而不是先把孩子的手跟筆連在一起,然後發現他沒有心了。”梁玉潔解釋道。
逃學、喝酒、夜不歸宿的女孩,打架、偷母親手機、多次被其他學校開除的男生……這樣一群被貼上“問題孩子”標籤的學生是《青春課》一集的主角。這集拍得很隱晦,也很溫柔,主創團隊嘗試用一個美的視角去記錄這群孩子的殘酷青春,捕捉他們在重構自我價值過程中的細枝末節。
鏡頭記錄了孩子們課間嬉戲時的燦爛笑臉;記錄了他們在舞臺上彈著吉他唱歌的自信身影;鏡頭還長久地停留在寢室裡的一個杯子上,上面用馬克筆寫著“向著希望奔跑,向陽生長,加油(笑臉)”,杯子裡種著的綠植剛剛冒芽。“我拍他們的動機是想表達這些孩子是沒有問題的,他們是在替家庭甚至整個社會生病。”梁玉潔說。正如這所學校的校長詹大年所堅信的,問題孩子的問題都是傳統的教育評價所致,而教育是要用孩子未來的幸福來評價的。
在一堂高中應用哲學課上,一場由學校晚上十一點斷電引發的真實衝突成為學生討論的議題,也成為《人人皆可為師》這集的主要內容。主創團隊在這所學校拍攝了許多素材,最後卻只選擇呈現這一堂課。“因為這是一場自然發生的衝突,學生對校規不滿意,發朋友圈表達情緒,然後大家坐在一起討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最後變成一場哲學思辨。我覺得這個案例對每個學校來說都是有思考價值的。學校能否在一場衝突發生之後,立刻將其轉變為課堂,轉變為學生的討論物件,然後讓他們試著去理解不同的立場,包括學校的立場、教師的立場、家長的立場、同學的立場等。”在這樣的場域中,每個獨立的個體互相碰撞,他們的觀點得到檢驗和豐富,視角得以補充與完善,他們從彼此身上學到很多。
每個案例都代表了一個視角。一個個具體的教育探路者從各自的視角出發,創造性地為孩子們開闢出一條條通往世界的道路。這些視角,有與創造力相關的;有跟建立人與人之間關係相關的;有強調兒童自身能量啟動的;有傾向於給孩子更多選擇自由的……“這些迴歸教育底層邏輯的觀念通往他們心嚮往之的世界,然而實踐能夠做到什麼程度,會受到諸多複雜因素的影響。我想看看在真實的場景裡教育是如何發生的,這種原生態的記錄對於實踐者來說,或許也是一次有意思的覆盤,實時反思、重新對標、調整方法,繼續篤定地前行。”這也正是主創團隊選擇紀錄片這一呈現形式的原因。
“教書匠”與“教學藝術家”
隨著《教書匠》的播出,主創團隊收到了許多觀眾的反饋。有個觀眾說:“片子裡的這些老師,似乎與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由此引發了一場討論——什麼樣的老師才是好老師?
在最後幾集的圓桌對話中,梁玉潔丟擲了這個問題。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教授曹則賢認為:“最基本的一個標準是,老師自己要好學。老師的職責是教孩子熱愛學習,讓孩子看見一個好學的形象。而現在相當多的老師實際上是不學習的。”
梁玉潔的答案是——老師是能把一個世界帶到孩子們面前,並用一種很藝術的方式去點亮他們的人。“我就是一個被老師點亮過的人。初中的語文老師給予了我非常大的力量,如今我已經忘記了許多具體的事,但他給我的感覺、他對我的那種信任,讓我不僅有動力去學習,也有在遭遇人生低谷時爬出來的勇氣,因為他讓我知道我是一個有光的人。這種影響力真的太大了,所以我就想找到一些這樣的老師,去探尋究竟是什麼東西會在孩子們的生命中發生巨大作用。”
關注“教育設計”與教師成長是梁玉潔對自己的定位。在她看來,教育設計的頂層觀念代表了教師成長的理念與方向。有觀眾疑惑“教育可以被設計嗎”,這個問題也在圓桌對話中被大家所探討。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希德書院院長盧寶榮認為:“科學化的教育,必須要進行設計,但是我們不能設計小孩的人生。這是兩個概念。”在上海交通大學設計實踐院副院長馬文軍的認知中,中文“設計”這兩個字的內涵,比英文的“design”要廣闊得多。“它可能覆蓋了我們發現問題、制定目標、尋找解決路徑以及最終實現目標的整個過程。”上海民辦平和學校教師發展中心內訓師陳馨提到“設計思維”的概念,其中有兩個關鍵點,一是要定義使用者,二是強調“迭代”。把這一概念放在教育中,即“教育設計”的本源是以學生為使用者,以教育的發展規律為基礎,並在實踐中不斷地打磨。
其實,無論是關於“好老師”還是關於“教育設計”的探討,都早已在這部紀錄片的名字中埋下伏筆。《教書匠》的英文標題是“TheTeachingArtist”,意為“教學藝術家”。不知從何時起,“教書匠”被貼上了“循規蹈矩”“思想貧瘠”這些負面標籤。“教書匠”與“教學藝術家”這兩個詞,乍一看似乎自相矛盾。而在主創團隊看來,“教書匠”的“匠”指向的是匠人精神,一輩子只幹一件事,他們不僅有日復一日的專注、精進與持續思考的狀態,還有作為“教學藝術家”的無限創造力。就如鏡頭下的“教書匠”們,他們所做的更多的是觀察孩子們的狀態,瞭解他們需要什麼,反問自己能做什麼,然後成為墊腳石、搭建腳手架、捅破天花板……
紀錄片只有20集,而於梁玉潔而言,片子播出後的互動與探討才是她更為看重的。“我們不是在尋找一個所謂‘好’的教育方式和答案,我們想要看見更多的思考和可能。”而這些思考和可能,或許能成為教育改變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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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本文刊於《教育家》2021年9月刊第2期,原標題《《教書匠》:一場“讓彼此看見”的教育實驗策展》
文 | 本刊記者 王夢茜
設計 | 朱強
統籌 | 周彩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