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遇 江 南
文/朱鴻達
從北中原出發,一路向南,經漫長旅途,訪江南小鎮,觀小橋流水,賞湖光山色,聞竹海濤聲,何嘗不是人生樂事。然而,長居中原腹地,遠離山川湖泊,緊依田畈沃野,常常惦念江南的那一方園林古鎮,那一座亭臺樓閣,那一場杏花煙雨,那一次不期而遇……
只是身處豫北,江南便成了窮極一生,長途跋涉尋求的夢境。
千年之前,唐代詩人白居易在《憶江南》中寫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這首流傳千古的詩篇,總勾起我對江南的嚮往,至青蔥年少時,常夜不能寐,朝思暮想之意愈加強烈。後來,人生輾轉奔波,多次與江南擦肩而過,百轉千回之間,也只能遠遠地駐首瞭望,一次次,總是失之交臂。
終於,在那個秋風瑟瑟的晚秋,我佇立在故鄉廣袤的原野上,背上行囊,整裝待發。年邁的父親倉皇追上我,氣喘吁吁地站在斑駁不堪的老槐樹下,緘默不語。父親清癯佝僂的身影在魁梧遒勁的老槐樹下變得卑微渺小,蒼白凌亂的頭髮,在晚霞的暈染下,像村北河道盛開的蘆葦,耀眼炫目。他雙眉緊蹙炯炯地望著我,嘴角微微翕動,似有千言萬語,卻未留下一句叮囑。最後,父親低著頭踽踽地走到我面前,把一個布包塞進我的口袋,轉身離去,如故鄉的熟悉的原野從我視野中消失,消失在慘淡的暮靄中。
沉默,也許就是我們說的如山父愛吧!
我坐在綠皮火車上,窗外風景如電影畫面轉瞬即逝,心頭卻縈繞一絲悲涼,我掏出父親塞給我的布包,上面汗漬斑斑,一股濃烈的汗液味衝進我的鼻腔,我急忙開啟,一沓破爛不堪的紙幣出現在我面前。這是那個秋天全家玉米一半的收成,我心頭一顫,淚流滿面。
火車一次次進站,然後又匆匆地駛離,我距江南越來越近,離故鄉越來越遠,望著行色匆匆的行人,內心無比糾結與惆悵,終於明白,夢想需要長途跋涉,需要痛苦的割捨,而路程又遙不可及。我卻義無反顧,只是不再孤單,身後有北中原的厚重黑壤,有故鄉的蒼茫原野,有父親的背影如山。
曾以為,江南會是我生命的安放之地,會是人生最後的註腳,畢竟那裡留有白居易的足跡,有我心儀的萬種風情,然而,漂泊半生之後,才明白,我人生風雨飄搖的舟楫只是暫停江南某處港灣,等待每一次相遇,期待下一次重逢。
1
那年晚秋,江南的雨淅淅瀝瀝,而西湖的雨總是若即若離,小瀛洲在雨中縹緲而悠遠,湖心亭亦是若隱若現。我獨自站在斷橋處,遙望白沙堤,長堤漫漫,落英繽紛,寂寥而虛無。一湖殘荷,半蓬枯葉,煙雨瀟瀟滿目蕭條,卻尋不到你的身影。
你曾說,你最愛東坡居士的《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情不自禁時,常在我面前深情吟誦,而後小鳥依人般依偎在我懷裡。時過境遷,你聲情並茂朗的樣子,仍歷歷在目。作為北宋中期文壇領袖,蘇東坡的詞文縱橫恣肆,清新豪健,被後人推崇追捧,你鍾愛也在情理之中。
你喜歡蘇東坡的詞,其實是喜歡詞的意境,那種氤氳在煙雨之中的時隱時現,那種淡妝濃妝之間的天生麗質,還有沉入西子湖底時常攪動你心扉的石子,讓你牽腸掛肚,心心念念。
美麗的西湖便成了你無法忘卻的情愫。
你我相識在江北水城,那時我們無憂無慮,沒有生活壓力,不用為工作而勞累奔波,只為迫在眉睫的高考晝夜奮戰。你秀美清麗,長髮及腰,笑容甜蜜而青澀,深深觸動我的心。在一起的日子,從未遠離北中原,對江南的嚮往卻不謀而合。
你說,你會陪我走遍江南的古鎮水鄉,坐烏篷船,吃小籠包,飲紹興酒。
我說,我會伴你遊遍江南的名勝古蹟,遊山水園林,登四大名樓,拜廟宇書院。
然而高考過後,我們成了兩隻各奔東西的鴻雁,天各一方。我留在北中原的天空徘徊,你在江南的古鎮流浪。我們誰也未曾離開誰,誰也未曾背離誰,只是為各自的夢想和生活奔波。
蘇格拉底說:世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為理想而奮鬥。你的夢想在江南白牆青瓦間徘徊,你希冀小橋流水間的恬靜與秀美,為此拼命埋頭苦讀。
你篤信,年輕人要為夢想放手一搏,為此付出一切都值得。而誓言旦旦在生活面前不堪一擊,被現實的殘酷擊成齏粉。夢想與現實的距離,就像北中原與江南,需要用雙腳去丈量,哪怕風雨兼程,愛恨別離。
江南還是江南,詩情畫意,意境韻味,秀美纏綿,而時光匆匆而過,留存在北中原與江南之間的情誼,早已成了執刻骨銘心的執念。
葉千華說:“江南文化蘊含在山水花木月夜晨昏之中,在雨露嵐霧中纏綿,有著禪意般的美麗。”
當文化與情感不期而遇,緊緊交織在一起,江南宛如一縷煙雲瀰漫在心頭,揮之不去,攝魂奪魄般攥緊我的目光,牽著我的腳步,一步步向我靠近。我還是來了,從北中原蒼茫的曠野中,從父親殷切的目光裡,開始曠日持久的追尋,不僅為年少青蔥的誓言,還為那份過往的情感,更為生命中那份執念。只是背離了故鄉的深情,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而此時,江南的雨悽楚迷離,西湖斷橋煙雨籠罩,空濛而悠遠。我忐忑不安,你會不會如期而至?經歷長久分離,嚐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為夢想奮鬥拼搏多年,躊躇滿志的我們不再年少,跋山涉水的相見,該如何面對?
暮色西沉,夜色漸晚,小雨停了,你仍杳無音信,手機卻收到妳的簡訊:
……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今天,我們無從相見,更談不上分離時的艱難。晚秋的江南很少有東風,只是落英繽紛,百花已殘。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無法忘記豫北廣闊的平原、熟悉的鄉音。江南有江南的美,而你口中的北中原亦如一枚沉甸甸的相思扣墜入我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我的心扉。
……
假如,我們永遠不會長大該多好,那樣就少了很多煩惱,少了很多離愁,少了很多艱辛。而人生讓我們學會一路前行,不斷攀登,不斷追求心中的夢想。生活讓我們變得從容不迫,心懷陽光。
……
你在江南深秋裡走走,有一天,你若放下北中原,放下你心中的詩與遠方,我會在西湖斷橋旁等你歸來。
那時的我們也許學會了放棄,也變得成熟,因為生活才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曉楠
我讀著讀著,淚流滿面……
2
豫北是一首豪放詞,江南則是一首婉約詞。宋詞的兩大流派,豪放派境界宏大,氣勢恢宏,汪洋恣意,崇尚直率;婉約派則語言圓潤,清新綺麗,婉麗柔美,含蓄蘊藉。古往今來,經千年時光的潛移默化,空間的輾轉變幻,兩者彼此交融,對立依存,相得益彰。
豫北與江南,又如彪悍漢子與婉約女子,性情迥然不同。
一個粗獷豪放,似辛棄疾的詞: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千古風流今在此,萬里功名莫放休。
……
一位繾綣嬌柔,又似李清照的詞: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
古往今來,豪放與婉約就是兩座爭雄對立、相映生輝的高峰,聳立在天地之間,也連線在我奔波與堅守、夢想與現實的情感之間。我生於豫北平原,骨子裡的堅守與信仰,是對黃土地的深情眷戀。後旅居江南,經歷“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的境遇,正應了那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婉約淒涼意境。
記得那年冬天,我從江南倉皇而逃,依舊坐著綠皮火車,窗外的風景卻蕭瑟悽楚,從南方溫暖潮溼的空氣中走出,對豫北的凜冽乾冷無所適從,走出候車廳的那一刻,單薄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寒冷包圍,久違的衝動和陌生的失落像冰冷的利刃刺進身體。頓時,眼前一片恍惚,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塞給我布包的畫面,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北中原,第一次坐綠皮火車,第一次奔赴江南時的場景。然時隔多年,父親的身影如風中剪影般影影綽綽、飄忽不定,父親的面容竟恍如隔世般模糊不清。我想了很久,布包不知何時沒了蹤跡,也許早已遺棄在江南的某個角落,被風乾或者腐蝕,隱藏在歲月的角落裡。
在候車廳徘徊很久,才踏上一輛駛向故鄉的長途汽車,車廂內旅客寥寥,冷冷清清,我胸中塞滿鉛塊般壓抑沉重。我不知道,此次重回故鄉是一時衝動還是鄉情使然?是永遠堅守還是數日暫留?
突然,長途汽車停靠在故鄉的十字路口,我惶恐不安,開啟車門的一剎那,看到站在朔朔寒風中,蜷縮著身體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父親,竟無言以對。父親從我手裡搶過行囊,揹著肩上,轉身朝村裡走去。幾年不見,父親竟如此蒼老,黧黑的臉頰如門前老棗樹的樹皮皴裂粗糙,眼窩深陷,目光渾濁不清,雙鬢的白髮似西湖蘇堤的柳絮在風中肆意飛揚,在我眼前飄蕩。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兒時記憶中,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此刻更顯羸弱孱瘦,走起路來顫顫巍巍,遠遠望去像一根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枯草,彷彿一不小心就被吹得無影無蹤。
回到家,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噙著淚花告訴我,父親常常靠在老槐樹下抽著旱菸,望著道路的盡頭發呆……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窗外星光點點,透過窗欞遙望清冷的月光。身處北中原,卻想起江南遊走的點點滴滴,想起失而復得的親情,想起覆水難收的愛情,想起斷橋,想起瞻園,想起烏篷船,想起黃鶴樓,想起了杏花煙雨……
一件件往事如過眼雲煙,飄忽不定,像極了我行色匆匆顛沛流離的身影,缺乏一種固有的安全感。
突然想起曉楠信中的一句話:
你在江南深秋裡走走,有一天,你若放下北中原,放下你心中的詩與遠方,我會在西湖斷橋旁等你歸來。
那時的我們也許學會了放棄,也變得成熟,因為生活才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也許,我根本無法放棄北中原,就像樹木永遠離不開土地,魚兒離不開水源,飛鳥離不開天空。而江南只是我夢境中的一部分,夢想之後,魂牽夢繞的還是故鄉那片熾熱的黃土地。儘管,江南也是炊煙裊裊。
3
一入江南,便情歸水鄉;一別豫北,便朝思暮想。一南一北,路遠迢迢,相隔萬水千山,卻無法阻隔一世情長。一別經年,當我再次踏足江南,萬不曾想到,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我和曉楠竟會在沈園相遇。
還記得陸游的那首《釵頭鳳·紅酥手》嗎?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游與唐婉兩小無猜,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卻被陸母棒打鴛鴦,被迫分開。時光如水,若干年後,在一個繁花似錦的春日,兩人竟在沈園邂逅。陸游見人感事,不由感慨萬千,遂乘醉意在牆壁上題下這首詞。
自古以來,江南多才子佳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千古流芳,多多少少裝點了江南燦爛的文化夜空。而陸游與唐婉的悲情離歌總能喚起世人心底沉寂已久的躁動,暈染成一層層漣漪。那一份情,那一份痴,那一盞黃縢酒,那一道人去樓空的淚痕,到頭來不過是“一杯愁緒,幾年離索”、“山盟雖在,錦書難託”離情悲歌。
我佇立沈園詞壁前,凝望《釵頭鳳·紅酥手》,眼前浮現陸游與唐婉邂逅的情景。陸游或欣喜若狂,或悲喜交加,或感慨萬千,或情難自禁,也許更多的是在一閃而過的回眸中,深深淺淺的憂傷哀愁。我想到這裡,竟黯然神傷,隨秋風漸起,睹物傷懷,更感紅塵甜蜜浪漫之外的悽楚悲涼。
就此止步吧!暫別江南,沈園應是江南之行的最後一站。我轉身離去,在回首輾轉之間卻望見你,你左顧右盼無瑕我的身影。我只是遠遠地望去,一襲黑色風衣,長髮隨風飄逸,臉頰紅潤,目光沉靜。你獨自在沈園徜徉,直至走進茫茫人海,從我視線中消失,我卻未鼓起勇氣靠近你。
我將要走出沈園,離開江南,走向遙遠的北中原,你卻姍姍來遲。我們在沈園相遇,是巧合也是宿命,而我們終究擦肩而過,就像我們那年在斷橋時的境遇,而這次,我們徹底向命運妥協,向生活投降。
我迷戀過江南,卻未放棄過北中原,我向往江南,也深愛著北中原。在江南的這些年,經平原,跨丘陵,入盆地,過千川,為生活勞累奔波,為夢想日夜打拼,仍舊會常常想起站在老槐樹下的老父親,想起你。
在回北中原的路上,想起這幾年關於你的訊息,從一家國企普通職員做起,白天上班,晚上進培訓班,透過選拔考核進入中層,成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距離自己的夢想也越來越近,而我們卻越來越遠,像兩條穿梭於江南與北中原的平行線,永遠不會相遇。
生命的過往沒有對與錯,我們的初心從未改變,都是讓生命更加精彩,讓人生更加絢麗,而這一切都寄託於江南。你心中的江南是又是什麼?我無從知曉,只是那年,你登滕王閣,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我在岳陽樓,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你留戀於烏鎮的古老與清幽,我徘徊於周莊的古樸幽靜;我眼中的江南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你心中的江南是畫舫樓閣、吳酒微醉;只是最後在沈園相遇,也從沈園分離,從此天涯各處,杳無音信。
我回到故鄉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唐代詩人溫庭鈞的詞《望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我非性情男兒,卻境遇相似,都曾悄然獨自在小橋流水人家的歸途中尋尋覓覓,從熟悉到陌生,再從陌生到熟悉,從未沉迷於一個地方,卻走不出一蓑煙雨。只是夕陽西下,萬舟駛過,獨自望盡天涯路,看悠悠流水緩緩東逝。無法忘記碧波盪漾的湖面之上的舟楫帆影,那一場匆匆離別後的日暮西山,點點飛鴻。
十年之後,我再次輾轉回到故鄉,望著不遠處的那株歷經歲月磨礪的老槐樹,樹幹虯曲蒼勁,枝葉茂密厚實,多年不見,根植在北中原的沃土裡竟愈發鬱鬱蔥蔥,生機勃勃,只是父親的身影更加消瘦。我低著頭走著,剛進家門,突然聽到母親說道:小,回來了,晚飯燒好了,趕快進屋吃飯吧!
我走上前緊緊地抱住母親,母親在我耳畔輕聲地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晚,我和父親都喝醉了,父親蜷縮著乾巴的身體躺在床上,像一隻精疲力盡的河蝦在溫暖舒適的河床上睡著了。我怔怔地望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我微醺著望著窗外,若遇江南,願歲月靜好,人生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