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卑斯馬特宏峰
夏至這天,他離職了。由於試用期還沒有過,填好申請表後就可以走人。
宅在家裡過了一段苦悶而迷茫的時光以後,他瞞著身邊所有人,獨自一人來到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
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他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就只是走走看看。他不知道世界上那麼多條徒步路線,為什麼偏偏選這裡,也許是馬特宏峰的召喚吧。
他沒有在“離職原因”那一欄寫上真正的原因,而只是寫了“個人原因”四個字。這確實也是一個折磨他差不多三個月的問題。每個工作日早上八點去坐公交,趕在八點三十分之前轉乘地鐵,出了地鐵要走五分鐘的路,預留五分鐘搭電梯,趕在九點鐘之前按手指印打卡。他對此感到疲憊和厭倦。
對直系上司營銷總監的不滿才是這次離職的導火索。
她是一位剛到三十歲這一所謂人生轉折點的單身女性。作為一家依靠廣告存活下去的媒體公司,資料“好看”固然重要,但很多時候並不是認真做了資料就能好看的。有一次他在撰寫新媒體廣告軟文的時候,客戶需要投放太多的品牌和產品資訊,連吸引讀者點選的標題也未能倖免,最後閱讀量和轉發量等資料都很差。
但她只強調結果,為此痛批了他一頓。她罵人的時候細眉緊皺,語氣尖刻,聲調拔高,長髮隨著說話時的激動而左右晃動,話語間夾雜著“太好笑了”這句口頭禪,讓他想趕快逃離現場。
工作兩個半月以來,他的業績都很一般,為此也受到了不少的冷嘲熱諷。到此已是極限,他無法厚著臉皮申請轉正,終究還是離職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離職前考了一年的研究生,沒考上。考研究生之前去了一家靠中介般存在的影視公司,策劃方案到處競標活動,然後拿下經費以後把落地執行甩給活動公司,賺取差價。在此之前,剛畢業的他去了一家張口就是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房地產公司,對工作內容的膚淺和虛偽感到厭倦,於是離開。現在本來對這家比較知名的媒體公司滿懷期待,卻無法做下去。二十五歲,什麼也做不好。
在公交車上拉著搖搖晃晃的拉環,他一邊在腦中回放著走過的路,一邊看著車窗外來去匆匆的人流,眼淚不禁滾落下來。
從蘇黎世機場下飛機,乘坐三個小時的火車,從北到南穿越瑞士,到達採爾馬特小鎮。
這裡的七月一點也不熱,溫暖的陽光灑在古老的小鎮街道上,讓人有一股想要踏上去的衝動。小鎮的中心地帶聳立著一座教堂,每隔十五分鐘就會傳來鐘聲,震盪著他的現實感。
街道兩邊開滿了滑雪用具店和餐廳,走著走著就能看到有外國人坐在路邊的座位上喝咖啡,他們的表情彷彿在說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大事都與他們無關一樣。
據說現在正好是徒步登山的季節,他看到好多個揹包客,基本上都是歐洲人的面孔,有幾個亞洲人,看那樣子也許是日本人吧。他打算明天再去山上,今天先在酒店安頓下來。酒店的陽臺對著馬特宏峰。他關掉手機,在陽臺上看書直到落日餘暉落到書頁上。
他抬頭一看,馬特宏峰的積雪上蒙上了一層金燦燦的顏色,他為這瞬間的驚喜而迷醉,彷彿時間的流動被這一瞬間過濾了,過濾掉了許多雜質,變得清澈起來。
晚上的小鎮異常的寧靜安詳,夜空中星光閃爍。他想起小時候被關在衣櫃裡的黑暗。那時候因為自己不聽話,週末那天不顧危險跟一些小孩到江邊玩耍,掉到江裡,差點淹死,弄得衣服都溼透了,鞋子粘滿泥巴。
作為懲罰,他被關在了衣櫃裡一個小時。窒悶的空氣裡瀰漫著木質傢俱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薰染著哭過的雙眼。那時,他腦海中浮現出關於虛無的想象,他想象著被這黑暗吞噬,從此脫離這個充滿爭吵的家,去往什麼都沒有的世界,沒有痛苦,也沒有幸福。
如今眼前的黑暗溫柔得讓人感到恐懼,害怕它會在下一瞬間碎落一地,再也拼湊不回來。
第二天,他坐軌道車到達海拔2288米的蘇內加,看到很多大人帶著小孩一起來,應該是家庭度假。這些大大小小的家庭小群體圍繞在萊斯湖岸邊,觀賞著清澈平靜的湖面,編織著夏天的私語。
他自己就很少享受到這樣的溫馨時光,腦海中沒有跟家人一起去旅行的回憶。
父親自小就過著貧苦的生活,家裡有七個兄弟姐妹,後來為了少一個人吃飯,他去參軍了。退伍後去了鋼鐵廠工作,生活也很艱苦,只能靠微薄的薪資養家餬口。所以父親是一個習慣省吃儉用的人,哪怕生活變得寬裕起來,也主張能省則省,儘量不把錢花在不實際的地方。除了基本上的吃穿用度,其他都是不切實際的。
父親走了,再也沒人管他哪些花銷是實際,哪些花銷是鋪張浪費了。父親是喝醉酒失足掉到江裡淹死的,他覺得那條江在他小時候掉進去那天起,就埋下了詛咒的種子,在父親經過的那天開出了吞噬生命的惡之花。他甚至有種愧疚感,暗自覺得父親是替他去死的。
父親走了以後,母親傷心了一段時間,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她的生活原本就固定在上下班和做家務的模式中,父親走了以後,家裡沒有了中心,她整個人都變得鬆垮,一切都變得失去目的。
他鼓勵母親做自己的選擇。她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慾望,跟一個喪妻的老同學走到一起了。他曾經見過這位老同學,在一次聚會中曾經來過他家,坐在母親的旁邊,還往她的碗裡夾菜。
他從蘇內加坐上纜車到達海拔2571米的布勞赫德,從這裡出發,沿著山體的緩坡小徑徒步前行。小徑兩旁是被雪水滋潤生長的草地,還能看到爛漫開放的鮮花,最常見的是紅豔的阿爾卑斯玫瑰,還有長成花球的“雪絨花”,象徵純潔和堅韌。天空湛藍,湖光山色如夢如幻。
每一個步伐,每一次呼吸,都充滿了真實的質感,體力的消耗帶來的是愉悅的感受。飢餓感毫不掩飾地從胃裡漸漸浮現,他來到一家開在山間的餐廳填補胃裡的空洞。
他坐在餐廳的躺椅上,遠眺遠處連綿的山峰和冰川,看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水晶一般的光芒。在更高的山坡上,有一群黑臉山羊在吃草,漫不經心地走動著,零星的小木屋散佈在山坡上,應該是牧羊人的居所。
時間凝固在清冽的空氣裡,把他裹挾進去。
第三天,他依舊從採爾馬特小鎮出發,乘坐歐洲海拔最高的齒軌火車,到達海拔3089米的格爾內格拉特觀景臺,置身於29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峰環繞之間,彷彿自身只是世間浮動的一粒微塵。
隨後,他去利菲爾湖完成馬特宏峰的朝聖。初見利菲爾湖的那一瞬間,他就像看到草甸上的一顆藍寶石一樣內心震撼,湖的一側就是馬特宏峰,它的形狀像三稜錐一樣穩固,上面積滿了閃亮的白雪。馬特宏峰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喚醒了從前的記憶。
他第一次認識這座山峰是在兒時的八歲生日那天,他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也是至今為止的唯一一次。那是父親送給他的繪畫本,封面上印著馬特宏峰的圖案。收到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他內心充盈著喜悅。他畫的第一幅畫就是封面上的馬特宏峰。自此以後,他喜歡上了畫畫。每次進入畫畫狀態,他的腦中除了想畫的東西什麼也沒有,這讓他能夠擺脫現實中的許多痛苦。從那時起,他想成為一名畫家,一直很用心地去學畫畫。但在父親的印象裡,畫家都是窮困潦倒的樣子,不希望他走這條路,於是他放棄了。
他躺在草地上,嗅著青澀的味道,仰望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頃刻間天旋地轉,他有一種快速墜落的錯覺,於是支起身體,發現馬特宏峰還在靜靜地看著他。此時,他想畫畫的慾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他想用色彩與線條構築一個世界,一個能容納他整顆心的世界。
高野山小邊路森林
她很在意三十這個數字,以前她覺得只要有足夠的能力支撐自己的生活,不論到了哪一階段的年齡也能從容地走下去。但真正到了三十這個點,她卻不得不焦慮起來,她害怕生活一成不變,只是以“成功職業女性”的身份過完這輩子,一定會感到遺憾。
從一名普通的銷售走到營銷總監的位置,一路以來的艱辛,只有自己切身體會。以前還只是一名普通銷售的時候,為了完成業績,拼命拉客戶,陪客戶喝酒聊天,就算酒量不好也一口悶,哪怕客戶深夜打電話過來找她聊合作方案,她也笑聲相迎,有時候還不得不提防客戶的騷擾,想辦法既不得罪對方,又能婉言拒絕。
半年前,她發現男朋友送給她的那條手鍊放在家裡不翼而飛,當閨蜜在朋友圈發了一張自拍的時候,它再次出現在她的眼裡。她才知道一直以來的懷疑並不是自己多心,男朋友曾經帶著她的閨蜜來到她的家裡。她感到一陣噁心,隨之而來的是比噁心更為強烈的絕望和空虛。
她想逃。
在工作上,她也不順心。原本公司營銷中心的負責人辭職創業,策劃總監也離職了,原來的“三巨頭”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這個部門要面對各方面的壓力,除了來自客戶方面的,還有雜誌、新媒體部門對廣告的排斥心理,種種壓力導致部門員工的離職率很高,導致社長對她的管理產生擔憂。
她想逃。
日本和歌山縣高野山地藏菩薩石像
她在高野山的寺廟宿坊住了兩晚。昨晚夜遊奧之院,參天古樹籠罩,讓幽暗更顯濃密,雖然正值夏天,但那股陰冷滲入面板,使她的寂寞變成了一種近似於恐怖的感覺。
鑑真東渡後的半個世紀,空海隨遣唐使從日本前往唐土,歷經艱辛學佛歸來,向天皇申請在高野山開創真言密宗。從此,這裡佛法大興,廟宇林立,經歷過一輪戰亂的摧毀後,這裡還倖存著117座廟宇。一千兩百多年前,空海曾在這片幽靜的山林土地上宣揚佛法,不知讓多少或疲憊或殘損的心靈創造了一處棲息地。
隨著時間的流動,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卻依然能透過遺存的古蹟,從幽靜的密林裡感受到心靈的偉大。
深入這長滿參天雪杉的密林的時候,閉上雙眼,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像沉入深海,所有紛擾都隔離在她之外。雪杉的樹根很粗大,裸露在泥土表面,吸收著大地的生命能量。在一旁,常常可以看到一些朽木,上面長滿青苔,證明著時間也在這裡流動。偶爾從頭頂上傳來的蒼翠鳥鳴,順著那一線穿透進來的陽光,落在她的耳邊,變作一隻用來傾聽夏天的耳墜。
四下寂靜無人,越往前走,森林越是幽靜得有點可怕。她賞玩著內心的恐慌,義無反顧地繼續走下去。她預感到,在終點有一個不同的自己在等著她。途中她會想,如果她就此消失,無論是在生活還是工作上,那些跟她有聯絡的人會有怎樣的感受呢?懷念?悔恨?釋然?惋惜?幸災樂禍?抑或是無關緊要,很快淡忘?
管他呢,那都是別人的感受。此時此刻,她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感受從平靜到急促的呼吸,感受心跳的滿足與愉悅,感受腳下的每一步,疲憊裡藏著快樂。
人只要存在,就會有傷痛,或埋在意識的深層,或暴露在陽光下。
她在寺廟的宿坊裡認識了一位姓田代的和尚。在出家前,他曾是一家能源轉化公司的經理,由於在工作中犯了錯誤,被降職降薪。出於自尊,他憤而辭職。他沒有把辭職的事告訴家中剛懷孕的妻子,但已經三十六歲的他很難找到差不多的工作。最後事情沒法再隱瞞下去,妻子覺得他的自尊是懦弱的表現,連那麼點責任都不敢承擔,沒有資格養育將來的孩子。於是,妻子決定把孩子打掉,並跟他離婚。
她忽然想起上個月離職的新人,想起自己故意對他苛刻,不禁感到內疚。
關於這個新人,她最強烈的印象是他左眼下方的顴骨上有顆淚痣,跟她的男友一模一樣。每次看見,她都覺得這顆淚痣象徵著對她的嘲笑,感情遭到背叛,工作也不順心。她把內心的怨恨轉移到這個新人上,哪怕是一點小事,也有責怪他一番。後來這個新人辭職了,拿著申請表給她簽名的時候,故作鎮靜的面容上,流露出無法抑制的失落和憤恨。
她也不甘示弱,作出小事一樁的表情,笑談般地說,這個離職原因提得好,公司的通勤時間確實應該靈活一點。
她現在想,他還年輕,還有大把機會去嘗試,以此為理由來緩解心裡的愧疚。她就不一樣了,容顏的光彩逐漸變得暗淡,調整人生風向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下雨了,森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她放慢腳步,生怕踩到青苔上滑倒。前方的路起了雨霧,泥土潮溼的氣息把她包裹起來。一隻青蛙從她腳下跳過,把她嚇到了,差點滑倒。
被淋溼的衣服貼在身上,頭髮也貼在臉和脖子上,很不舒服,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方歇歇,洗個澡,擦乾身體和頭髮,喝一杯熱咖啡或茶,停一停,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走。
雨越下越大,整個森林顯得更加密不透風。前方雨霧瀰漫,她骨子裡的勇氣正與心裡的恐懼搏鬥。“只能往前走了”,她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