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好,凌雲老弟!”
你回到這裡已經整整三年了。
我撥開荒草,見到一塊墓碑--廳長雁凌雲之墓。我凝視這“廳長”二字。
那還是四十年前的夏天,我們兩個讀小學快畢業了,在一座小廟裡玩遊戲。我們兩個剪了 72張紙片,在紙片上寫上“司機”、“拖拉機手”、“教師”、“地質勘探隊員”、“演員”、“清潔工”“校長”、“廳長”等字樣,然後翻轉過去,攪混,閉上眼睛摸一張,看看自己摸到的是哪一張......你摸到的是“廳長”,我摸到的是“教員”......後來,你果然當上了“廳長”,我當上了“教員”。這不是命運,這是偶合。
在你的墳頭的上邊,是你母親的墳頭。你母親先於你來到這裡。有人說,“這裡風水好,背靠一座山,面對一條河,兩側是松林。因為這裡風水好,雁家才出了一位廳長。”你不信風水,但你聽到這話很高興,大嘴咧了一下,笑了起來。你當科員的時候,想晉升科長,當科長的時候,想晉升處長,當處長的時候,想晉升廳長......你如願以償了。
儘管你是廳長,我是教員,但是因為你和我是在同一個村子裡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出生,我比你早出生幾天,所以,我們兩個稱兄道弟,我管你叫老弟,你管我叫老兄。你還說“我們兩個同年同月生,但願同年同月死。"
你沒有與我同年同月死,你先死了。
臨終前,你有個交代,把你的骨灰埋在你母親的腳下。你兒子抱著你的骨灰盒,和我坐在一輛汽車裡。大家來到這裡,舉行安放儀式。先在你母親的墳頭下邊,挖了一個深坑,把你的骨灰盒放進去,然後,大家排成隊,依次填上這填土的隊伍從墳地一直排到公路邊,中間還拐了兒個彎兒。先是家屬,接著是親戚,再接著是朋友,在朋友中,按官大官小排列,官大的在前,官小的在後......大家虔誠地為你填土,有的一填再填,填完土,把鐵鍬遞給下一個人,向你的骨灰盒深深地鞠躬。
墳頭堆起來了,越堆越高,高過了你母親的墳頭,填土的隊伍,還在繼續往上填土......
三年過去了,墳頭不那麼高了,不見新土,只見舊草。我累了,我靠著你的墳頭躺了下來,你當廳長的時候,我教我的書,我吃我的飯,我沒有靠著你;你在這兒休息了,我靠著你了......
好多聲音,在我的身畔迴響.這聲音,你聽不到,我聽到了:
“中央不叫開追悼會,他們不聽,名義上是向遺體告別,實際上是開追悼會。人家是廳長,咱能不去嗎?!”
“骨灰盒安放儀式,興師動眾;還叫埋在他母親的腳下,廳長還是個孝子呢!”
“廳長怎麼死的?還不是官大有吃有喝,吃飯吃死的,喝酒喝死的?!吃喝太好,活動太少,導致早夭......"
我站了起來,轉過身來,面對這墳頭:“我說廳長老弟,在職的時候,你的雙手是握著的,握著一切;去世的時候,你的雙手是撒開的,留下一切。人生只是一個勞作的過程。命長命短,自然而然。但願你既來之,則安之,安於寂寞吧!也許明年的此刻,或者後年的此刻,或者大後年的此刻,只要我還健在,我會來這裡看你的......”
我踏著荒草,向公路邊走去,三步一回頭,十步再回頭,回望………
腦海裡全是你的樣子,全是你的一舉一動。
再見!孤寂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