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八,外面積了很厚的雪,父親推開門,抖落簑衣上的冰花,嘴裡哈著熱氣,眉毛上欲墜不墜的水珠終於掉進了母親遞上的熱茶中。
“跟閏年把賬債的事扯好了啵?”母親急切地問,眼神中盡是焦慮。
“扯好了。”父親臉上顯出得意的笑來,接著道:“閏年剛開始說按規矩來,利息不還的話轉成頭,都是這樣子的,後來我跟他說好話,並且保證明年正月前把今年的息錢還上,他才同意還是可以不打滾。”
我在灶房燒著柴火,聽明白了大人說的話。我家上半年借了鎮上閏年家的二百塊高利貸,月息五分,用於捉豬崽子和買化肥,可惜,那頭養到一百來斤的豬崽中秋前發豬瘟死了,我家還不上錢,到現在利息欠了一百來塊了。
“可是,正月間哪裡弄收成來?副業也搞不成,蘆葦場冰天雪地的,加之旺兒開年要讀書,學費也得二十幾塊,到時還不上閏年的利息錢,就不好講話了。”母親一臉憂愁,本來就黝黑的臉孔此時彷彿滿是鍋灰的牆壁一樣了無生氣。
父親坐在火塘邊,拿火鉗夾起一根柴火點燃了喇叭筒,深深地吸一口,一絲煙都沒有撥出來。
一家人都沉默著,不出聲。母親細細地颳著一隻臘豬腳,那是細舅父昨天送給我家過年的,今年我們除開打了一鍋豆腐,沒有任何過年的物品了。
“開完年,延延接接的開支都來了,種子要買,化肥要買,學費要繳,開春了又得捉豬崽雞崽養著,林姑的病一直沒好轉,藥不能停啦,都得錢上過界,看何得了……”母親絮絮叨叨,聲音裡慢慢有了哭腔。
患瘋病的姑姑歪在柴角上睡覺,嘴巴扯著老長的涎水,胸前的紅襖髒得黑亮亮的。
記憶中,每一年年關,我們家的氣氛都很壓抑,債務壓得父母親喘不過氣來。
我忽然站起身,對父母小聲說:“要不,我不讀書了吧?可以省下二十多塊學費,還有大灶的搭餐費……”
父親舉起一根柴火,抽了我屁股一棍,喝道:“小畜生懂什麼!”
母親一把拉過我,往外推著,說:“哈崽,你不讀書了我們大人還做個什麼勁?你要好好上學,一定跳出這個農門,不再受苦受累,曉得不?”
父親沉吟半響,忽然說:“正月裡掙錢的辦法倒是有一個。”
母親期待地看著他,問道:“啥辦法?到林場晚上去偷樹?犯國法的事可做不得哩!”
父親說:“你想哪去了,我打算跟旺兒兩個人,從年初一開始,出門耍獅子,一天能掙到二三十塊錢!”
母親黯然了,說:“別說笑了,耍獅子是半大孩子做的事,你一個大人去幹這事成什麼名堂?也不怕別人恥笑。”
父親嘆口氣,苦笑著說:“誰不想做高個子人?我想好了,跑遠些,到沒有人認得我的地方去耍獅子,就不怕丟臉了。”
母親不再說話,背過身抹眼淚。
我卻很興奮,現在過年沒有從前玩的大型龍燈故事了,只有一些小孩挨家串戶玩“討米獅子”。但能夠自己耍獅子,也是很威風的事兒。
所以,父親問我願意不願意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很願意。
但到了晚上,父親改變了主意,說不耍獅子了,獅子要兩個人舞,再加一個人喊彩頭一個人打鑼,得四個人,划不來。他改成耍雞了。
耍雞?我從來沒聽說過。
父親說,玩什麼都是個彩頭罷了,今年是雞年,肯定受人歡迎,耍雞很簡單,不像玩獅子,人家還要求打地翻滾,耍雞就隨便擺幾下意思意思。
父親晚上開始,從後院斫下竹子,紮起了雞頭雞尾,第二天早上我興沖沖到堂屋去看時,雞頭雞尾的樣子已經出來了,雞頭上還扎著高高的冠子,只等糊上紙,畫上眼睛塗上色彩也就大功告成了。
2,
正月初一,天還沒亮,父親就催我起床,說要開始趕路,準備到遠方去耍雞。
昨天晚上的煙花味兒在村子上空還沒散去,有些嗆鼻子,父親揹著那隻紙紮的公雞跟我翻上後山,說從小路走,沒有人看見。我們要從山路步行十多里,翻過山到九都地界去耍雞,那裡,沒有一個熟人。
山路上冰雪沒有完全融化,滑溜溜的,好幾次我都差點摔倒,父親及時把我拉住了,說肚子餓了吧?掏出布袋裡的兩塊餈粑遞給我,我三兩口嚥下肚子,身上有了力氣,走得更快了,後背上居然汗津津的。父親一路上跟我講耍雞的規矩,說進人家堂屋,先要拜人家神位,他喝一下彩,要對人家神位叩一下雞頭,特別注意,千萬不能從人家後門進去,人家沒有在家,要說主人不在家,不能說“家裡沒人”。我一一記在心裡。
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到了九都地界,父親指著前面一個村莊,說:“旺兒,就從這裡開始吧,不要畏場夥,反正沒人認識我們。”我說我不怕,在學校裡,每次老師要我領操,膽大著呢。
正是早飯時分,村莊裡比較安靜,父親在進村約半里路的時候,把手裡的銅鐃叮叮梆梆敲響起來,幾條狗狂吠著衝上來,然後是孩子們跟著跑過來,圍著我舉著的耍雞好奇地指指點點。父親的銅鐃打著歡快的節奏,低聲對我說:“旺兒,從第一家開始,耍起來。”
第一家是土磚房,大門很低矮,進門時雞冠子碰了一下門楣,跟著的小孩子哈哈大笑起來,我忽然臉色通紅,心跳加快,慌亂的圍著堂屋轉了一圈,雞頭啄米一樣耍著,父親停下打鐃,喊起了口彩:
金雞進門喜盈盈囉
特來貴府賀新春
華堂貼滿紅春聯
中堂坐的金財神
堂屋好比金鑾殿囉
大院就是曬穀坪
日曬金來晚曬銀
曬出湖南第一名——
許多人圍著我們,看稀奇一樣,拿手摸著雞頭雞尾巴,說笑著,問道:“我們見過玩龍燈玩獅子玩犀牛玩蚌殼玩綵船的,還沒見過玩雞的呢,這是怎麼回事?”
父親一臉謙卑地笑,解釋著:“今年是雞年,金雞賀歲,大發大旺啊!”
主人笑著拿出一角錢,塞到父親胸前的帆布挎包裡,道說得好說得好,大發大旺。父親雙手作個揖,然後帶我轉到第二家。
這個屋場不大,轉完後,我迫不及待的問父親賺了多少錢,父親蹲下來數了一下,說有三塊多,一般都是給一毛的五分的,最多的一家有人在堂屋打牌的,父親喝的口彩是“四人打牌四人贏,輸的是桌子與板凳”,那幾個人一高興,每人給了兩毛錢。當然也有沒給錢的,主人故意躲開,耍完後父親略等一下,沒人打發錢,也就算了。
耍了一上午雞,穿了好幾個屋場,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居然賺了18塊多錢,父親於是很興奮,走到一個小賣部裡,買了十把麻花,二兩谷酒,喝完後臉上黑紅,跟我說:旺兒,有搞頭不?一天收入少說30塊錢,我們玩到正月初十,得有二三百塊錢,抵得種半年田地!
我也很開心,對父親說:“那明年還耍,年年耍雞,又輕鬆又賺錢。”
父親搖頭說:“傻蛋,不過是討飯一樣的營生,唉,你小,不懂……”
下午繼續耍雞,因為是大年初一,許多人家聽了吉利話都給錢,只是多多少少的事,當然,也有幾個頑皮的孩子扯住公雞尾巴上的紙,撕了一個大窟窿眼,我氣得衝上去想幹仗,父親制止了我,說咱們出外的人,在走江湖,要能忍。
3,
太陽要下山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個屋場,進村子第一家紅磚高牆,很是氣派,門口一條大黑狗汪汪叫著,父親打著鐃在前面開路,用身子護著我進門,耍了一圈,父親喊起口彩:金雞進門,喜氣盈門;春回大地,舉國歡騰……
哈!這不是章大勇嘛!忽然,一個宏亮的聲音叫著父親的名字。
“您是?”父親遲疑著停下來。
“我是湯國慶,在你們村裡蹲過點的。”
“哦,是湯書記,是是是……”父親侷促地應著,臉色灰灰的。
“章大勇啊,你怎麼搞起這個來了,不好好勞動,像個河南耍猴的一樣討要了?啊?”湯書記一把搶過我手中的耍雞,眯著眼睛仔細研究著。
“這是什麼東西?雞吧?別裝神弄鬼啦,小章,再說,雞也不是什麼好召頭呀,尖著嘴巴,啄社會主義的勝利果實……”湯書記嘴裡一股很大的酒氣,臉膛紅得像個關公。
父親囁嚅著,一個勁點頭說是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懦弱無能過。
湯書記忽然從兜裡摸出一張鈔票,五塊錢!一把塞在父親手中,說道:“小章,別搞這個封建迷信的東西了,這五塊錢你拿著,快走吧,不然我叫人捉你呢。”說完,他把耍雞放在地上,抬起腳狠狠跺著,紙糊的大公雞很快變成一地狼藉,紙片在空中飛舞……
我雙拳握得緊緊的,嗓子眼堵著,眼淚不爭氣地溢位了眼眶。
父親短促地回著湯書記:“好,好。”一把牽著我的手,快步離開了這間紅磚大屋。
4,
天色慢慢黑下來了,殘留的白雪在夜色中泛著凜冽的光,顯得格外寒冷。父親和我在山路上快步走著,來時肩扛耍雞,回時空無一物。父親鼻孔裡重重的喘息,肩膀一抽一抽抖動。
“爹,湯書記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認得?”我好奇地問。
“幾年前,湯書記在我們大隊辦點,我是民兵連長,他批鬥銀二爹的走資派,差點打死他,我趁夜裡放跑了銀二爹,湯書記撤了我的民兵連長,恨上了我……你小孩子不懂,旺兒,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就不怕人欺負了!”父親驀然轉過身,紅紅的眼睛盯著我。
我認真的點頭。
沿著麻布大山的山巔小道,我和父親踩著積雪,格吱格吱,山下的村莊,間或噼裡啪啦地炸響著爆竹聲,雖然沉悶,但到處洋溢著春天的希望。
那年,是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