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痛苦的煎熬之後,林鵬終於決定將去年購買的幾臺口罩機低價處理,這些當初以每臺100多萬元購買的機器,如今每臺只能賣到1萬元,其中兩臺已經壞掉的口罩機,還是被當做廢鐵處理掉的——每臺價格2000元。
看著那些當初耗費400多萬元購買的機器,轉眼間變成一堆不值錢的廢鐵,去年那些瘋狂的豪賭口罩漲價的場景,又開始讓他長吁短嘆起來。“忙活了大半輩子,本來想著,搞些口罩機,多賺些錢,結果,一著不慎,倒把大半輩子賺的錢,全都搭進去了。”一邊說著,林鵬的眼圈就開始變得紅了起來。
林鵬是河南長垣一家防腐工程企業的負責人,在過往的20多年創業中,林鵬走南闖北,先後在北京、湖南等地承接過防腐工程,並因此積累起一些財富。
但是,過去一年的瘋狂豪賭,卻幾乎毀掉了他數十年來的積蓄。
2020年年初,當席捲全國的新冠疫情開始肆虐時,林鵬所在的長垣市,卻成為口罩產業的重要生產基地,每天,由長垣發向全國的口罩,高達數百萬只;每天,由全國各地蜂擁而至長垣的各地衛生部門、醫院的口罩需求者,也擠滿了長垣一些口罩廠的門口,包括林鵬在內的一些當地人,也從中發現了商機:有的開始想辦法倒騰口罩,轉手再賺錢;還有的,乾脆購買口罩機,直接去生產口罩。
他說,當時自己算了一筆賬,按照每隻口罩生產成本0.1元計算,當時的市場價是每隻3元多,賣出一隻,就是30倍的毛利,啥生意能有這麼高的利潤?即便刨除跟正規口罩廠的分成,自己也能獲得15倍的毛利。
為何要跟口罩廠分成?林鵬介紹說,由於口罩屬於醫護用品,監管非常嚴格,對各種許可證的要求也很高,自己即便購買了口罩機,生產出的口罩也無法進入市場流通、銷售,因此,在長垣,一種通行的模式是,個人可以先出錢購買一臺口罩機,然後,把機器放到具備許可證的口罩廠,然後雙方約定,生產出的口罩對外以口罩廠的名義出售,利潤由雙方五五分成。
“我當時測算,一臺口罩機一分鐘能生產130只,一天下來,就能生產17萬隻。即便按照每隻口罩1塊錢利潤計算,一天的利潤就是18萬元。”就這樣,一番粗線條的估算後,林鵬心動了,他籌集了幾百萬元資金,開始向上遊廠家訂購口罩機。
可是,他千算萬算,卻還是少算了最關鍵的兩點。“一個是,我當時以為,今天訂貨,明天口罩機就能發貨,結果,我整整等了50多天,才看到口罩機。”更讓林鵬沒想到的,是伴隨著國內的疫情受到控制,以及口罩產能的恢復,口罩價格竟然一落千丈,從此前的3元漲到7元后,價格一路下跌至四五毛,最後又直線下降到每隻9分錢——甚至比疫情之前的價格還要低。
林鵬欲哭無淚,只有眼睜睜看著這些當初高價購買的口罩機放在長垣市一家工廠的口罩車間,落灰、生鏽。
不過,當時的他,依然心存僥倖,甚至“罪惡”地“期待”下一次疫情來臨時,口罩繼續上漲。
今年8月,南京、鄭州突然爆發的疫情,又彷彿給林鵬打了一針“強心劑”,他趕緊聯絡口罩廠,得到的答覆卻是,如果這些口罩機想恢復運轉,需要支付6萬多元的裝置檢修費,而此時,即便是購買新的口罩機,每臺的價格也不過兩三萬元。
更悲催的是,口罩廠還向他下達了最後通牒:為了迎接質檢部門的驗收,這些不屬於他們廠的口罩機,需要被儘快清理,這意味著,林鵬甚至連把口罩機寄放在口罩廠的資格也沒有了。
沒地方存放,又不值錢,林鵬只好把這些當初高價購買的機器低價處理。
一買一售之間,林鵬的幾百萬財富,灰飛煙滅。
如今的他,不得不再次重拾老本行,當第一財經記者再次聯絡他時,他已經在去外地的火車上,準備去洽談一個防腐工程的部分施工。
“有些買N95口罩機的,賠得更多。還有一些,想做口罩出口,結果,因為資質不全,貨都到國外了,又被退回來了,也吃了大虧。”作為長垣市醫療器材同業公會會長,李明忠見證了長垣口罩產業的沉浮,也親眼看著身邊不少朋友因口罩而暴富,因口罩機而一夜赤貧。
當地甚至衍生出一種新的生意:回收口罩機。第一財經記者與其中一位收購者取得了聯絡,他在電話中告訴記者,僅他一個人,就已經回收了幾百臺口罩機了,價格嘛,“一般都是幾千元左右。”至於用途,則是“把口罩機拆解後,看看裡面還有哪些配件能用,不能用的,就當廢鐵處理了。”
這位收購者說,除了口罩機,他還回收熔噴布、無紡布、N95廢料以及口罩打片機,顯然,當年曾經火熱的口罩炒作熱潮,給他這樣的“拾荒者”留下了“食利”的空間。而整個長垣的口罩產業,也在這種浮沉中,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以飄安集團為例,這家建於1989年的衛材加工廠,曾是長垣市衛材行業規模最大的企業之一,之後,卻因為資金鍊斷裂、管理落後等問題,幾乎到了瀕臨破產的邊緣。為此,長垣市人民法院還專門指定了破產管理人,裁定批准了“重整計劃”,向債權人進行清償,但重整計劃執行的監管期尚未結束,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就爆發了。
讓國人揪心的疫情,卻成為飄安集團重生的救命稻草。依靠國家的扶持資金,飄安集團購入了全自動覆膜機、數控裁布機、拉布機、熔噴佈設備以及口罩機等各種裝置,伴隨著防護服2萬套、口罩150萬隻的每日生產能力的恢復,飄安集團一方面恢復了產能,支援了抗疫,另一方面,也極大地促進了重整計劃的後續執行能力。其中,自2020年1月18日至3月5日,飄安集團僅用48天,就生產出了31.5萬套防護服、2650萬隻口罩,既為疫情防控做出了貢獻,也讓企業恢復了正常運轉。
作為長垣市醫療衛材行業多年起伏的見證者,李明忠說,諸如飄安集團這樣“起死回生”的案例,在長垣市並非孤例,一些原本垂死掙扎的中小型企業,同樣在隨後的疫情中,依靠口罩生產翻了身。
而一些之前並沒有介入口罩生產的企業,也依靠口罩度過了難關。
駝人集團是當地一家醫療器械生產企業,主要向醫院供應麻醉、疼痛、護理等手術用品、起初並不生產口罩,但伴隨著疫情到來,醫院手術量下降,駝人集團的業務也受到了影響。但隨後,該公司承接的首批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應急攻關專案“針對疫情急需防護產品的快速無殘留滅菌方法”和“新型全方位功能型頭面部防護裝置的研究”,又幫助公司上線拓展了口罩等醫用防護用品生產線,而該公司依靠自身科技力量,很快研發出了“滅活口罩”、季銨鹽立體口罩等抑菌率≥99%的新型口罩,很快幫助公司打開了新局面,其他生產線的工人,也順勢被抽調到了口罩生產線。
甚至,連當地工人的“胃口”,也因此被撐大了。當地一家口罩廠負責人陳連生告訴第一財經記者,在去年的新冠疫情之前,當地一線工人的平均待遇,日薪約為100元左右,但疫情期間,口罩生產線因為工人緊缺,日薪一下子漲到了1000元,甚至他所在的口罩廠為了激勵工人,還將一些口罩機“承包”給了工人,生產越多,賺錢越多,一些工人因此賺了一二十萬元。
不過,伴隨著之後的口罩價格下跌,陳連生髮現,如果不下調工資,他的這個口罩廠每天都得虧損,可是,當他把工資下調之後,一些工人卻嫌棄工資低,乾脆不來上班了。
更令他痛苦的是,大跌之後的口罩,由於生產量激增,市場競爭加劇,售價甚至比疫情之前還要低,即便他已經將工資下調到日薪一兩百元,卻依然擋不住公司每天持續的虧損。
“沒想到去年靠口罩賺的錢,今年還得因為口罩一點一點吐出來。”陳連生說,如果這種虧損一直持續下去,他就得考慮停產了。
但更多企業,卻不敢輕易裁員、停產。
“(工廠)停起來容易,但廠一停,工人就流失掉了,等你以後再有訂單想恢復生產,那走掉的工人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李明忠說,這種局面在一些以口罩為主業的工廠體現的更加明顯。“(疫情)來的時候,他們是最早的受益者,但現在疫情平穩了,他們受的影響也比較大。”
上文提到的飄安集團,同樣因為庫存的口罩、防護服太多,最終不得不先後將一些口罩生產線、防護服生產線停掉,以儘快消化庫存。
“蘿蔔快了不洗泥”,伴隨著疫情的平穩,今年3月初至5月底,河南省藥監局也加大了對醫用防護產品生產、質量的監管督查,曾經“起死回生”的飄安集團,最終因風險隱患被責令全廠停產整改。
不過,李明忠說,市場傳出的也不都是壞訊息,譬如現在很多的長垣衛材企業,經過這一番大起大落之後,意識到了各種資格認證、檢驗檢測證件的重要性,之前,很多衛材企業對這些證件,只要不太關鍵的、不太侵權,因為嫌麻煩,是能不辦,就不辦,但現在,企業都很重視。“萬一以後能用上嘞,有,總比沒有心裡有著落。”
陳連生也說,經過這番疫情,對長垣的衛材企業其實是個不小的洗牌,那些沒有技術積累、沒有成熟銷售渠道的,或者半途改行、轉型生產口罩的企業,雖然可能在去年賺一些錢,但卻很容易在如今的市場低谷期被淘汰,“能活下來,還是得靠品牌、質量、創新、銷售、產業鏈,這些都是關鍵要素。”
(文中林鵬、陳連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