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這樣評價他:他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他是中國羅素研究的第一人,他是在世最長的中國共產黨創黨元老,他是周恩來和朱德的入黨介紹人……
但是,他卻在1925年選擇了退黨,從此成為了一名民主人士。1947年,因為不合時宜地在《觀察》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呼籲和平》的文章,而受到了猛烈的批判,從此淡出了公眾視野。
他的名字叫張申府,原名張嵩年,1895年出生於河北獻縣的一個書香門第,父親是清朝進士,翰林院編修,民國時期曾任北洋政府的眾議院議員。
直到1979年,他才以中共建黨見證人的身份為人所知。1986年,張申府以93歲高齡去世。
1979年11月,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舒衡哲教授在北京王府倉衚衕,對張申府進行了長達60個小時的採訪,張申府就像一件“出土文物”,被不斷地挖掘出來。
舒衡哲後來講:“越聽張申府講故事,越核對他與同時代知識分子的文獻和回憶,就越覺得這位傑出的哲學家,竟然在現代史上被忽略了,這一點是多麼不可思議。對我來講,張申府的一生,是一部關於記憶和失憶的寓言。這個寓言如果我不去找它的話,它也會來找我。”
張申府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建立人之一,作為中共旅法共產主義小組的創始人,作為周恩來、朱德的入黨介紹人,作為一二•九運動的領袖,是一個早年轟轟烈烈、晚年默默無聞的人,是一個一度輝煌、半生暗淡的人。
縱觀張申府的一生,他特立獨行,極度自信,固執己見,為了捍衛真理而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他的一生都在講真話,始終不渝地做一個與真理同行的人。
01 “我一生都喜歡新的思想,總之是新的東西我都愛!”
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學校長。同年秋天,張申府被聘到北京大學教授邏輯學。作為一個24歲的年輕人,張申府自視甚高,對如何救國救民,有許多新思想、新理念。
在此期間,他搞了一個學術組織,成為了論壇的主要健將,很快便鋒芒畢露,引起了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的注意。
1919年5月,《新青年》雜誌發表了張申府的一篇文章《危險思想》,其中寫道:“死亡、痛苦、絕望、貧病、命運,固然都是可畏的,但是思想能思想它,思想的能力更偉大。地獄的洞裡,思想可以走進去巡察,毫無恐懼。將來能生存的人,是去思去想的。”張申府相信,只有像他這樣敢於思考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救世者。
1919年7月13日,李大釗主編的《每週評論》雜誌上,發表了張申府的文章《自由與秩序》,其中寫道:“吾們的心,吾們的精神,不但要偉大,自由更要緊。一切心理的束縛,思想的羅網,都須儘先解除。必先有了內部的自由,才有外面的自由可言。”
張申府在北大預科學習期間,從這一科跳到另一科,由數學跳到哲學,由邏輯跳到辯證唯物論,不斷接受新思想,想把孔子、羅素、馬克思、愛因斯坦的思想熔於一爐。
他說:“我一生都喜歡新的思想,總之是新的東西我都愛。我碰到新的東西時,我就忘記早些時候曾經吸引我的事物。”
從1914年開始,張申府開始閱讀羅素的著作,成為羅素思想的熱情崇拜者。從1916年至1919年,張申府幾乎讀盡了羅素所有的著作。
1919年至1920年的14個月中,張申府翻譯、撰寫了10篇關於羅素的論文。1920年11月9日,張申府給羅素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幾個星期後,羅素來到上海訪問,張申府見到了羅素,並在北京聽了他的幾次演講。他對羅素的演講給予了高度評價:“我覺得他的演講就像玉泉山的水,爽人宜人,清冽乾脆。”
1983年2月,張申府為羅素文集寫了一篇序言——《我對羅素的敬仰和了解》,最後一次表達了對羅素“高山仰止,景行行之”的崇敬之情。
張申府曾經自豪地講:“在中國,一些西方最重要的新的理論與人物最先由我介紹。現在流行的好些名字和著作,是由我最先翻譯和解釋的。對於羅素受中國學界的注意,就更明顯了。這是我對中國的一個主要貢獻,也是我感覺最光榮的。上述的工作,像我在廣大民眾中撒播的種子。”
和張申府同時進入北京大學當教授的梁漱溟先生講:“張申府先生對西方的認識比我多得多。我親眼看過和讀過西方的東西,他的是第一手知識。”
02 “贊成我多的,我就幹,贊成我的是少數,我就滾蛋,我可以在黨外幫助幹!”
1921年7月,張申府在巴黎為《新青年》雜誌寫了一篇文章——《說實話》,文章在一大召開前夕發表,其中講道:“吾以為很有組織一個‘實話黨’的必要。這個黨要從心理上,從形成這種心理的人間關係上,毀掉不說實話的因緣。”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沒有取名“實話黨”,但張申府終生都在始終不渝地講實話,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他都不屈從於任何權威。
1923年1月12日,共產國際指示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實行合作。中國共產黨內部立即大起風波,大多數黨員只贊成民主革命的聯合戰線,反對直接加入國民黨。陳獨秀也曾生氣地說:“這不叫國共合作,這是國共混合。”
對此,布哈林在《真理報》上進行了嚴厲批評,陳獨秀只好屈從。因為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只能無條件地服從共產國際的決定。
孫中山屢次向共產國際的代表說:“共產黨既然加入國民黨,便應該服從黨紀,不應該公開批評國民黨。共產黨若不服從國民黨,我便要開除他們;蘇俄若袒護中國共產黨,我便要反對蘇俄。”
1925年1月,黨的第四次代表大會在上海舉行。會議圍繞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的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張申府堅決反對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理由是:馬克思在領導1848年德國革命時講過,共產黨原則上應當保持它的獨立性,不應當依附其他政黨;列寧領導俄國革命,首先主張俄國無產階級政黨不應當同資產階級政黨合作,應當有獨立的主張。共產國際要求中國共產黨參加國民黨,在理論上就違反了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意見。
當時蔡和森說他“幼稚可笑”,張申府怒不可遏,一氣之下表示要退黨。他走出會場,周恩來在大堂過道截住他,表示贊同他的觀點,但請求他不要脫黨,他不為所動。
後來,張申府來到北京,李大釗、趙世炎都勸他不要脫黨,他還是不為所動。他說:“贊成我多的我就幹,贊成我的是少數,我就滾蛋,我可以在黨外幫助幹。”
1980年4月28日,張申府回憶這段歷史後說:“我想我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周恩來就不同,他是彎而不折。”
03 “誰叫我們是知識分子呢?知識分子就是要以天下為己任!”
張申府曾經是一個推動中國現代歷史程序的風雲人物,他秉承著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遺訓,在“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時節,曾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大有“捨我其誰”的英雄氣概。
1920年,陳獨秀、李大釗多次找在北大任教的張申府討論創立中國共產黨的問題。
同年10月,北京成立了共產主義小組,李大釗、張國燾、張申府成為中共最早的3名黨員。
1921 年初,張申府來到巴黎,組建了中共旅法共產主義小組。他到歐洲時,陳獨秀讓他全權負責招收黨員。如果覺得某個人適合,張申府就寫信給陳獨秀介紹情況。周恩來入黨,就是源自張申府的一封信。
1924年,張申府回國後,積極參加黨的活動,很快在加入國民黨的問題上,與黨內的一些人政見不合,於1925年脫黨。
當時,他已經看到了中共政策的一些弱點,認為在1927年國民黨實行“白色恐怖”之前,中共的策略已經失敗。他想在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尋找第三條拯救中國的出路,真可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張申府講過:“我們知識分子為什麼這樣不能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捲入政治呢?可能是受1927年的失敗所懲罰吧。革命在這一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敗,但我們很快又積聚力量作出反擊。誰叫我們是知識分子呢?知識分子就是要以天下為己任,這是中國讀書人歷來的責任。1927年我們雖然失敗,但我們知識分子仍然要尋找出路,我們不能夠什麼也不做。”
1935 年在一二•九運動中,張申府作為主要領導人,與妻子劉清揚一同被捕入獄,被關了5個多月。
後來,他回憶被捕後的遭遇時說:“那些日子對我來說真是艱苦。我今天仍然記得獄警兇惡地喊叫著我的名字:‘張崧年!張崧年!’我對我的名字憎厭起來,釋放之後,我就不再用這個名字,我只用張申府,一直到今天。”
1922年,左起:趙光宸、周恩來、劉清揚和張申府在德國的留影
1936年5月7日,張申府由馮玉祥將軍保釋出獄。出獄後,他被開除了在清華大學已經做了5年的教授職位,理由是他在抗日救國活動中表現得“太突出”。
清華大學政治系的兩名教授反對學校與張申府續約,說他是搞政治的,不是教哲學的,沒有履行好教學責任。
張申府後來講過:“我坐過一次牢,失去過教授職位,但是我沒有後悔我的行為。如果我不是中國人的話,如果我不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孔子後人的話,如果我不是我的好朋友熟悉的張申府的話,我便會擺脫塵世事務。這樣,我或許會成為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
著名歷史學家周谷城先生講過:“如果張申府能夠研究學問,那麼在學術上的建樹恐怕會超過他的弟弟一一著名哲學家張岱年。”
04 “沒有人可以破壞我的決心,批判性思想是我的避難之地。”
1936年夏天,張申府離開清華大學之後,全身心地投入組織救國會。到1937年,他成為了救國會在華北的重要領袖之一,併成為當時“新啟蒙運動”的主要設計師和旗手,這個運動可以說是“五四”精神在抗戰中的再生。
1938年5月25日,張申府在他新編的刊物《戰時文化》發刊詞中講:“文化可以是、而且應該是抗戰的有力武器。我們每個人都要超越現在,超越自我,為一個較高的理想而行動。因此,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戰時哲學,一個具體的哲學、具體的教育政策,能促進科學的文化、科學的方法和科學的氣質。這是今天最迫切的任務。”
1939年4月10日,張申府在《戰時文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新啟蒙運動和新生活運動》,與蔣介石倡導的對戰時領袖忠誠、順從的思想唱對臺戲,反對他搞個人獨裁。
1923年張申府在莫斯科第一次見蔣介石時,便不喜歡他,於是用批判性的戰時哲學與他直接對陣。
1942 年5月7日,張申府在《新華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科學與民主》,其中講到:“科學和民主都是客觀的東西,沒有客觀的精神,不但科學不能成立,民主也必不能實行。現在提倡科學,不應只注意其結果,尤其要注意其方法、其精神。中國政治上、社會上應該實行民主,實在已十分迫切。民主是實踐上的事,只有在實踐中學習乃最方便。民主政治的第一步,自在切實保障人民的信仰、思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愛國、救國的自由。因此,要實行民主,爭取這種種自由,便是今日的最當務之急。”
張申府高揚“五四”精神的大旗,向國民黨的獨裁統治衝鋒陷陣,使他的批判性哲學在抗戰時期大放光彩。
尤其是他敢於在陪都重慶,毫無顧忌地批評蔣介石的獨裁統治,他說:“中國現在屈辱到這個地步,危急成這樣局面,一個人如果對外不能禦敵,不能捍衛國土,沒有豐功偉績,對內能獨裁嗎?”
張申府講:“我是無政府主義者,是羅素的信徒。沒有人可以破壞我的決心,批判性思想是我的避難之地。”
05 “我的忠誠是不由我控制的,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於是麻煩就發生了。”
1957年4月27日,張申府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發揚五四精神,放!》,大聲呼籲思想解放、百家爭鳴。
1957年6月8日,章伯鈞、羅隆基等人被指責為“最惡劣的右派”。
章伯鈞和羅隆基遭到批判後,張申府沒有遵從和參加,最後還被劃為“右派”。但張申府覺得心安理得,因為他說的是心裡話。
不作違心之論,是他從“五四”時期開始待人接物的信條。
1980年1月21日,張申府回憶說:“那時自由的春風好像在政治大地上吹蕩著,我參加了討論,因為我真正相信五四的精神、解放的精神最後在中國結出果子了,但我錯了,正是這令我遇到麻煩。當1957 年6月每人都攻擊章伯鈞的時候,我替他說好話。我說他的政治改革的建議不是全部錯的,我甚至說他有百分之九十五站得穩。我又落水了,我被打為右派。”
章伯鈞的愛人李健生曾經說過:“這就是張申府的性格。他對朋友是,無論你怎樣落難倒黴,他從不捨棄你。我永遠不會忘記1958年春天的一天,我們在北海公園碰到了。我們已習慣人們避開我們,一見到我們便跑到對面的馬路。但張申府沒有這樣,他向著我們走來,跟伯鈞熱烈地握手,問候我們的健康。你永遠不能感覺到在那寒冷的日子裡,這態度使人覺得多麼溫暖。”
對此,張申府講:“我太老實,太忠於朋友,我沒有想到自己。我的忠誠是不由我控制的,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於是麻煩就發生了。”“我自從18歲參加革命起,就忠實於我的信仰,機會主義者的壓力是不能使我改變的。”
06 “要責人,先責己;見責於人,要先自責。”
1948年10月23日,張申府在《觀察》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呼籲和平》的文章,其中講到:“如果雙方都完全標明只為和平而戰,也許會師出更有名,也許會打得更起勁。如此,作戰的雙方既都要和平,而且只要和平,這豈不更可證明:呼籲和平,,要求恢復和平,有百是而無一非?可是當真雙方都要和平,那就應該立即停下來,而不該再打。”這篇文章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觀察》雜誌兩個月後也被國民政府查封。
同年11月15日,中國民主同盟開除了他的盟籍。同年12月26日,《人民日報》刊登頭條報道《痛斥叛徒張申府等賣身投靠》,張申府從“人民公敵”上升為“賣國賊”。
10天后,《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則離婚啟事,標題是《張申府背叛民主為虎作倀,劉清揚嚴予指責》。
張申府的政治地位從此一落千丈。
新中國成立後,張申府一度沒有工作。後來,章士釗對毛主席說:“張申府也算是我們黨的老人了,他的工作應該安排一下。”毛主席講:“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怎麼敢安排他呢。”
原來,張申府在北大當教授時,曾經幫助李大釗做過一些圖書館的工作。
那時,毛主席在北大圖書館當管理員,有時候借書卡片登記錯了,張申府就讓他去重新登記。
後來,在周恩來的關懷和協調下,北京市市長彭真為張申府在北京圖書館找到一份工作。
北京圖書館是一個“低調的”機構,在那裡,張申府能夠終日與書為伴、擁書而坐,這正是他所喜歡的人生境界。
晚年的張申府視榮辱為身外之物,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深得中國哲學的真諦。面對清苦的日子,張申府總是能夠淡然處之。
有時候生活實在不能維持,他就拿一些舊書報來賣錢。而每次買廢報紙的師傅拿走報紙後,他經常想起一些捨不得賣的,就追出去把報紙再買回來。
有一次,他的女兒說要買塊手錶,張申府拿不出錢,又不願意讓女兒失望,就把自己的手錶給了女兒。
1982年7月,他寫了《我的世界觀——漫談如何為人、怎樣對人?》一文,其中講到:“由知己進而更知人。知如何對人,更知代人設想。要責人,先責己。見責於人,要先自責。”
這位老人試圖總結自己的一生,同時告誡同時代的人。
1962年,周恩來在廣州一次會議上講:“我感謝張申府和劉清揚,是他們兩人介紹我入黨的。”
1986年7月2日,張申府以93歲高齡逝世。
《人民日報》在公告中對他作了最後的定論:“著名愛國人士、我黨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