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父親王雨田是首批從部隊選送到新成立的外交部幹部,在外交部工作了27年(1950年-1977年),其中的經歷與故事很精彩。但隨著時間流淌,許多記憶開始模糊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現在將那些記憶中的往事記錄下來,一是表達懷念之情,二是為歷史留下印痕。
父親在外事活動中總是儀表整潔、衣著得體。時而肅容滿面,時而又笑容可掬;時而嚴詞厲言,時而又談笑風生。讓人從外表一看,便知道是一個有素養的外交官。父親知識淵博,談古論今、旁徵博引,讓聽者勝似讀書;父親口才頗佳,有條不紊、邏輯性強,如整理成文是一篇不用修改的文章;父親應變力強,處世不驚、沉著冷靜,常常能用智慧去化解風險。
王雨田(1914-1977)
(照片王民偉提供)
在父親的外交生涯中,以在非洲的工作時間為最長,前後去過3個非洲國家任大使,曾經出任過中國駐蘇丹、肯亞、剛果(布)大使。1964年周總理訪問非洲14國時,父親時任外交部西亞北非司司長,全程陪同訪問非洲各國。
1964年周恩來總理訪問14國回來,毛澤東主席到首都機場迎接。毛主席與代表團成員一一握手,王雨田(右1)。(王民偉提供照片)
從政治、生活、氣候等方面,非洲國家與一些發達國家相比要相差甚遠。對工作崗位父親從不挑肥揀瘦,不攀比,不講條件,組織上安排去什麼地方工作,就在那裡盡心盡責地工作。父親在非洲工作,嚴格執行政策,防止大國沙文主義,不以窮而嫌之,不以苦而避之。尊敬對方,尊重習俗,平等相處,禮貌待人。
1964年周恩來總理訪問14國回來,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劉少奇等人到首都機場迎接。王雨田(下圖右7)。
講述一些小故事,展示父親在非洲時期對工作、對生活的愛之所在,只有瞭解了這種愛才能懂得父親的無私奉獻。
蘇丹
Sudan
01蘇丹的酷熱煎熬
父親王雨田於1959年至1962年出使蘇丹,是首任中國大使。在一般人眼中,到那個炎熱、乾燥、荒漠的國度裡當大使,是一份“苦差事”。但父親克服困難、堅持工作,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蘇丹國土面積是非洲第三大的國家,也是世界第十六大國。地處撒哈拉大沙漠東端,是有著“熱帶大陸”、“乾旱大陸”之稱的非洲國家。
在蘇丹每年有兩個酷熱難熬的夏季。天文學家解釋說:“從地理位置上看,蘇丹位於赤道和北迴歸線之間,全境受太陽直射,是世界上最炎熱的國家。一年中,太陽有兩次路過蘇丹上空,一次是太陽從北迴歸線到南迴歸線時,一次是從南迴歸線返回北迴歸線。”
這讓我想起古代“后羿射日”的歷史寓言故事:當時天上有十個太陽,日夜放射的光芒和散發的熱量,讓人們陷入酷熱的煎熬之中,使大地上的植物枯萎、江河斷流。幸好有個名叫后羿的人力大無比,決心為民除害射掉了九個太陽,從此人們才過上了舒適的生活。
撒哈拉大沙漠
但是老天並不公平,地球上有的人過著極度寒冷的日子,有的卻過著極度酷熱的日子,相差之大令人咂舌。蘇丹就是屬於酷熱的國家。一提起蘇丹,馬上就會想起那一年到頭烈日當頭的酷熱,那一望無際、沒有人煙的沙漠,自然而然地就會頭皮發麻、口乾舌燥。
02世界火爐的“烤”驗
有一年父母親回國休假,我問他們在蘇丹熱嗎?他們說很熱。我又問能熱到什麼程度?於是父母就給我講述了他們在蘇丹時的生活。
蘇丹首都是喀土穆,是著名的“世界大火爐”,夏天氣溫高可達50度,地表最高溫度可達到攝氏70度。一般的溫度表放在日光下,水銀柱會衝到頂頭。由於處在沙漠地帶,種植的樹不太好成活。外出活動時,汽車找不到樹蔭停車,只能在陽光下曝曬。坐在車裡邊,要是手碰到車門或其他硬物上,馬上就會產生靜電,好像觸電一樣。司機必須要帶上手套,不然方向盤或門把就能把手燙紅或起泡。
至於像抓一把茶葉放進灌滿涼水的軍用水壺,在沙漠上隨便扒個坑把壺放進去,幾分鐘後喝口滾燙的開水泡茶不成問題。把雞蛋放在沙子裡,就能吃上熟雞蛋的傳說也並不離譜。在中國的沙漠中就是常有的事情,更何況是在世界酷熱之最的地方了。
蘇丹的民居
由於天氣太熱,喀土穆一般的居民一年有7個月露宿。居民們的房子,四四方方白色土牆,屋頂上蓋著一張大的厚簾子,白天遮蓋起來,擋太陽,晚上就拉開,可通風露宿。
那裡不僅是酷熱難熬,還需要承受沙暴頻發的侵擾。喀土穆身處沙漠地區,土壤呈紅色。每年在5月至7月氣溫最高時,常伴有大風加上沙暴,有時還伴有傾盆大雨,當地人叫它“哈卜卜”。
在喀土穆平均每年大小“哈卜卜”有20多次。大“哈卜卜”來勢猛,突然間黑雲壓頂、狂風大作、天地混沌、飛沙走石。有時一聲炸雷之後,傾盆大雨越下越大,如同傾瀉的瀑布。每當沙漠乾熱塵暴颳起之時,塵土瀰漫,人們很難看清楚3米外的景物。狂風夾著沙石騰空而起,有時可達2000米高。雖然家家戶戶緊閉門窗,但是漫天飛舞的黃沙無孔不入,即便在屋子裡也能感到嗆人的沙土味。
沙暴過後,室內室外到處都鋪滿有幾寸厚的黃沙。屋裡無法睡覺了,還得再搬到露天去睡,有時剛睡不久,又來了風暴。
沙塵暴
父母親一年裡在陽臺上或庭院中露宿,至少有八九個月時間。睡前要灑上水使地面涼爽些,還要在離牆幾步遠的地方安放床鋪,否則就像睡在烤爐邊。沙塵暴來時,必須將門窗緊閉,否則在沙暴過去之後,屋子裡會留下厚厚的沙土。每次沙塵暴來時高溫難耐,一夜之間需要搬動好幾次睡覺地方。多的時候有七八次,那麼這個晚上乾脆就別想再睡了。
大使館裡每個人都備有2-3張床,裡面、外面、地下室都得放上床,方便轉移時用。水管中的水不需要燒就是熱的,可以洗澡。蘇丹政府法定是半日工作制,可是使館還是8小時工作制。學習開會都在下午,有的同志在額頭上放一塊冰毛巾解熱,堅持工作。每天還要喝上20杯的冰水或檸檬水,才能補足水分。
由於蘇丹氣候乾燥,汗一出毛孔就揮發了,所以面板總是光滑,不像潮溼天氣時汗流浹背,因此也不感到全身粘得難受。喀土穆一年中只有兩個月是最舒服的天氣,溫度適宜。
03戈登斃命蘇丹
蘇丹首都喀土穆,位於從衣索比亞流淌來的青尼羅河和從烏干達流淌來的白尼羅河匯合處。蘇丹總督府是一座面對著青尼羅河的三層樓白色宮殿,外觀古樸、簡潔。1821年土耳其奧斯曼帝國侵佔蘇丹,1834年修建了這個“克姆達里亞宮”宮殿,經歷過13任總督。
19世紀70年代,英國殖民主義入侵後,把宮殿重新設計並改造建成了英國總督府。總統府主體建築呈“E”字形,取自英文“英國”的第一個字母。整個建築坐南向北,“E”字的一豎為底,面向綠樹成蔭的青尼羅河;中間一橫是主樓,上下兩橫是兩座配樓。主、配樓後面有一個精心設計的花園,花園呈半圓形。遠觀總統府,形似英國女王的王冠。
在中國近代史中,讓中國最為恥辱的事莫過於圓明園被燒燬一事了。1860年10月6日至17日英法聯軍劫掠園中珍寶11天,讓人痛心地是英法聯軍將世界瑰寶——圓明園搶劫一空後又放火焚燒,使之毀於一旦。圓明園的遺蹟在悽風惡雨中傾述著中國的仇與恨。
曾在1860年參與火燒圓明園的英法聯軍總司令——後來在蘇丹任總督的英國人查理·戈登,就是在這座宮殿裡被蘇丹人民打死的。
1885年1月馬赫迪率領的起義軍攻入喀土穆圍攻總督府時,戈登站在二層樓的臺階上指揮英國軍隊負隅抵抗。這是一場並不對稱的戰爭,英軍使用的是先進槍炮,使得起義軍久攻不下。當起義軍佔據了有利地形後,從高向下投擲出數十支茅槍,讓戈登當場斃命。
現在,二層樓的臺階幾經翻修,已不復存在,但在一層走廊的牆上還有一塊銅牌,上面用英文寫著:“1885年1月26日查理·戈登死於此地。”
蘇丹總督府
如今,中國強大了,但總為沒有親手懲辦兇手而遺憾。這一深仇大恨,由偉大的蘇丹人民為中國實現了。當年英法聯軍的總司令查理·戈登是個罪惡滿盈的劊子手,他雙手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腰中纏滿中國的財寶得意地回了英國。因他搶掠有功,英國又將他派駐蘇丹做總督以示獎勵。他在蘇丹又是作威作福,魚肉蘇丹人民。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蘇丹人民造反了,他們將戈登處死在總督府門前。
1964年周總理訪問14國時與蘇丹總統阿薩德會談。王雨田(右4)作為外交部西亞北非司司長隨同訪問。(王民偉提供照片)
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在1964年訪問蘇丹時,在蘇丹總統阿薩德的國宴上,查理·戈登之死成為主賓們談及的熱門話題。談到這些往事,大家都很十分感慨。陳毅副總理滿懷激情地舉起酒杯說:“中國有句古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定要全報。’今天我代表中國人民向蘇丹人民表示萬分感謝,謝謝你們為中國報了仇!”
並當場賦詩一首:
共和國宮樓上月,曾照戈登此駐節。
將軍東去肆劫掠,乃返此間被擊斃。
人間滄桑每如此,豈有惡徒能不滅。
尼羅河水常青青,今夜主人宴賓客。
酒過數巡主致詞,屢屢稱讚我長征。
客人舉觴述友誼,言及打死英戈登。
滿座一致大鼓掌,兩國友誼最足珍。
仰視明月銀光瀉,友誼長如尼羅河。
歷史是不會忘記懲罰那些作惡多端的人!
04紋面的史源
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十分在意梳妝打扮,甚至冒著風險與痛苦進行整容手術來美化自己。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各個民族之間從形態、語言、飲食、習俗等等方面都有所差異,辨別起來不是十分困難。可當我看到一些非洲人臉上刻著橫七豎八的刀痕時,十分疑惑,難道這樣好看嗎?於是就向父親提出了這個問題。
父親講:一踏上蘇丹國土之後,第一個最深刻印象是蘇丹人的紋面。一個個臉上都有刀劃的痕跡。當時也很納悶,為什麼好好的臉上劃了這些刀疤呢?後來才知道,“紋面”在蘇丹被視為美的象徵,是蘇丹各民族古老的風俗習慣。紋面本來是部落間區分的標誌,後演變成為區別教派和族群的標記。蘇丹男人要紋1-4條刀痕,女人則更痛苦,要紋5-10條刀痕。
父親曾參觀過一家紋面博物館。這個博物館裡展出各個部族的紋面影象、照片,有的在面頰部劃出橫的、直的或斜行的線紋,條數走向各個部族都不同;有的在前額上劃出一排或兩三排小圓疙瘩。女子在面、背、肩、臂部刺了各種圖案花紋,作為美的象徵。
男子劃紋一般在四五歲時,女子一般在十歲左右就要紋面。紋面一般是由土醫生、美容師、接生婆等人進行劃紋。在紋前先用筆在面部打好樣子,然後用銳利的刀片劃破面板,割去表皮,搽上油。劃深紋的灑點鹽防感染,好讓傷口癒合形成凹下去的紋道。兩側面部上的紋道是對稱的。劃紋的標誌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用刀劃留下淺疤,另一種是點刺花紋。
蘇丹人紋面,當地話叫“蘇路赫”,在蘇丹有著悠久歷史。考古者發現紋面追溯要來自公元前750年至公元350年的馬拉維時代。蘇丹博物館展出的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文物,其中還有兩具畫有半月形面紋的沙石雕像。
古代蘇丹部落很多,部落與部落之間互相掠奪,戰爭和械鬥經常發生。為了在戰鬥中避免誤傷自己人,各個部落都有自己獨特的紋面標記,以區別於其他部落。因此,面紋都被看成是神聖的標記,是每個部落儲存自己的宗譜、維護內部團結、體現部落榮譽、顯示部落悠久的標記。不劃紋面的人,往往被認為是不重視祖先的人,有傷風敗俗之嫌,同部族的人都會蔑視他。
現在,隨著社會的發展,蘇丹人紋面的風俗習慣也已經逐漸減少,就像婦女纏足的惡習一樣被社會進步所淘汰。
惡習不是傳統,不值得尊重和繼承!
05釣魚
我不喜歡釣魚,也不會釣魚。僅有的一次釣魚經歷還出了洋相。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在家裡當消遙派。正閒得無聊時,朋友約我去後海釣魚。我一想,父親從國外帶回的魚杆魚鉤可以派上用場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就去了後海。等我拿出漁具後,朋友笑了:“你的魚鉤那麼大,足有兩寸!你以為這裡有10斤大魚讓你釣呀?”換上朋友的小魚鉤後,辛勞了一天後還是無功而返。
回到家中,父親聽完我的述說後笑著說:“那魚鉤只能在蘇丹釣上魚!”原來蘇丹人不吃活魚,愛吃鹹魚(每年還要從我國進口鹹魚)。大使館的同志在喀土穆近郊找到了釣魚的好去處,那裡有一個大水壩水流很急,魚特別多,而且都很大。魚很容易上鉤,用大鉤就能釣上大魚。水壩四周環境很幽靜,有綠綠的樹蔭,有常流不息的河水。他們在假日裡就去那兒釣魚又能避暑。那裡成了休閒聖地,帶上釣魚工具、桌椅在那兒野餐。有時還邀請友好國家的外交官們一起活動,增進友誼。
父親在蘇丹釣魚
(王民偉 供圖)
在那裡釣魚,個個都是高手,只用一根竹竿掛上線和鉤,一會兒就能釣上不少魚。有一次釣了一條18斤的大魚,人差一點兒被魚拉下水,在幾個人幫忙下才很吃力地把魚拉了上來。
每次滿載而歸回到使館,大家就一起動手,有的殺魚,有的洗魚,高高興興地也不覺得累。大使館有一位特級廚師擅長做魚,清蒸、煎炸、煙燻、紅燒出來的各種南北風味菜餚,深受大家的喜愛。廚師很會調劑,將吃不完的魚做成燻魚送給回國休假的同志帶給家人品嚐。
使館宴請貴賓時,常常用魚作為一道主菜招待。有一回,父親宴請蘇丹的一位部長在使館吃飯。當他吃了一道魚菜後讚不絕口,父親告訴他這條魚是剛剛釣上來的活魚時,他非常驚訝。
生活在蘇丹,有熱帶氣候之苦,也有難得的樂趣。
未完待續~
作者 | 王民偉
圖片 | 除標註外均來自網路
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