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5日,歐洲小國塞爾維亞,從首都貝爾格萊德到北部小城波扎雷瓦茨的天空,都下著濛濛的細雨。
5萬多名塞爾維亞市民卻不顧清冷的天氣,聚集在貝爾格萊德街頭,悲傷的啜泣此起彼伏,眼淚似乎比雨水更多。
這些人等待的是一架運送靈柩的飛機。至於那個不幸者的名字,當時每一個20歲以上的中國人幾乎都曾聽說過。
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這位聲名卓著又命運坎坷、最終離奇死亡的前南斯拉夫總統。
和中國人一起走過最難熬的單極世界困境、被驗證過的我們的“老朋友”,就這樣又回到了塞爾維亞人民之中。
三天之後,在波扎雷瓦茨,米洛舍維奇65年前出生的那個鄉間小院,眾多深切懷念他的人們將他葬入這座永遠屬於他的庭院。
從出生到死亡,米洛舍維奇曾經擁有的一切榮譽都煙消雲散,沒有被他帶回故園。小屋之外,比起他童年的時候,僅僅多了一個墓坑:那是他為摯愛的妻子米里亞娜·馬爾科維奇預備的。
但是米里亞娜·馬爾科維奇沒有回來,她不僅沒有回到波扎雷瓦茨,甚至也沒有回到貝爾格萊德。
和米洛舍維奇結髮35年的伴侶,竟然從頭到尾缺席了丈夫的全部葬禮,不知九泉之下的米洛舍維奇,是否會後悔所遇非人?
而這個謎底,要在13年後才能揭開。
窮小子的愛情
雖然米洛舍維奇後來平步青雲,問鼎至高無上的總統寶座,但他能和米里亞娜相遇相識、結為夫妻,卻是不折不扣的高攀。
米里亞娜的父親叫做莫瑪·馬爾科維奇,母親叫做維拉·米勒提奇,這是一對無比英勇的前南斯拉夫游擊隊員夫妻。
不幸的是,在抵抗納粹德國的侵略戰鬥中,維拉被德國人抓住,壯烈犧牲在集中營裡。
母親的犧牲使得小米里亞娜獲得了烈士家屬的崇高身份,為了彌補她失去的母愛,表姨達沃蘭卡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
達沃蘭卡不僅僅同是烈士的親屬,她還有一個在南斯拉夫舉足輕重的政治職位:二戰後共產主義陣營大名鼎鼎的南斯拉夫聯邦總統鐵托,他在和納粹戰鬥時,最為信任的私人秘書就是這位達沃蘭卡。
可惜達沃蘭卡也沒能照顧小米里亞娜太久,南斯拉夫從納粹鐵蹄之下解放出來僅僅一年,她也在醫療物資短缺的窘境之中死於肺結核,不過她出色的工作已經為她贏得了鐵托深深的懷念。
因為這一大家子的犧牲,小米里亞娜在貝爾格萊德得到了相當照顧,她的親叔叔也身處南斯拉夫共產黨的高層。
相比之下米洛舍維奇的家庭就要幸運得多了,他的父母都活到了戰後,不過兩人的工作不像米里亞娜家裡那麼“又紅又專”。
他的父親是個東正教神學家,母親則是一個普通的南共黨員教師。
只是他自小成長在偏遠的波扎雷瓦茨,比起米里亞娜,是個十足的“鄉巴佬”。
可就是這麼兩個身份有天淵之別的一對年輕人,在貝爾格萊德的一所高中裡成為同學,卻在彼此類似的遭遇之中找到了知音,從此感情越陷越深,眼裡再也沒了別人。
在米里亞娜眼裡,年輕的米洛舍維奇雖然沒有其他什麼資本,但是俊朗的外表、聰明的頭腦、和早早顯露的政治雄心足以彌補這一切。
在貝爾格萊德法律大學,米洛舍維奇很快就當上了學校共產主義團意識形態委員會主任、社會主義青年團主席,並和一名高幹子弟成了鐵哥們——南斯拉夫原總理的侄子伊萬·斯坦博利奇。
1965年,年紀輕輕前程一片大好的米洛舍維奇和米里亞娜有情人終成眷屬,在首都成婚。
唯一的信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外人看來,米洛舍維奇和斯坦博利奇之間的鐵桿友誼似乎是他能夠得以留在政壇的強大庇護。
妻子米里亞娜生完一對兒女之後就一頭扎進大學,繼續她的社會主義理論研究,最後倒也成功當上了女教授。
事實上,米洛舍維奇心知肚明,米里亞娜才是在幕後為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四處奔走、在親戚、同事、朋友中間不遺餘力讚揚自己丈夫的不二賢妻。
況且,作為貨真價實的高階知識分子,米里亞娜的“朋友圈”都是著名商界、文化人士,影響力絲毫不亞於斯坦博利奇。
米洛舍維奇也知道,斯坦博利奇和自己都有意在將來成為南斯拉夫的總統,而兩人的政見其實有著不小的分歧,只有米里亞娜才會毫不保留地完全支援自己。
放眼整個南斯拉夫,自己能夠始終如一信任的,大概也只有身邊這個容顏漸漸老去,感情卻絲毫不減的老伴。
1984年,完成貝爾格萊德市委書記任期的斯坦博利奇,在高升南斯拉夫共產黨塞爾維亞書記之際,馬上想到了讓鐵哥們米洛舍維奇來接任貝爾格萊德市委書記這一至關重要的職位。從此,米洛舍維奇的總統之路,進入了快車道。
此時,米里亞娜長達幾十年的忠心終於有了回報,丈夫開始不再需要她扶持,反而她作為強大的南斯拉夫共和國首都市長夫人,享受到了此前不曾有過的榮耀。
然而這個時節,曾經以崇高威望和個人魅力緊緊維繫著南斯拉夫共和國的強人鐵托已經去世四年之久。
後面的塞爾維亞共和國領導人,無論是斯坦博利奇還是米洛舍維奇,都沒有足夠的權威能夠讓加盟的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波黑、馬其頓、黑山乖乖聽從自己的命令,陪伴了他們整個前半生的強大聯盟,已經處在瓦解的前夜。
在這個關係到國運的關鍵路口,塞爾維亞應該往哪裡走,鐵哥們斯坦博利奇和米洛舍維奇產生了嚴重分歧。
斯坦博利奇想要繼續秉持以共產主義儘量團結各加盟共和國的路線,而米洛舍維奇卻開始漸漸轉向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嘗試逐漸收回鐵托時代下放給各共和國的過大自主權。
已經當上塞共領導人的米洛舍維奇先發制人,令斯坦博利奇的支持者、繼任貝爾格萊德市委書記德拉吉沙·帕夫洛維奇下臺,從而逼得斯坦博利奇也被迫辭職。數十年的友誼,在政見權利的爭鬥中,化為令人扼腕嘆息的昨日黃花。
無論是米洛舍維奇的政治觀念還是殺伐果斷的手腕,外人都認為其實是頭腦聰明又支援民族主義的妻子米里亞娜在背後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對米里亞娜不滿的人們,暗地裡用莎士比亞劇中貪戀權力的“麥克白夫人”給她起綽號。
稍微有點諷刺的是,米洛舍維奇和米里亞娜雖然一直忠於社會主義理想,但夫妻的民族主義傾向卻對國家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1994年,米里亞娜正式從象牙塔中出來步入政壇,獨自組建了一個政黨“南斯拉夫左翼聯盟”,自任黨魁。
這個黨專門網羅知識界和商界精英,為丈夫的社會黨提供支援。
這是在塞爾維亞女性數百年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權力頂峰,從未有過哪個塞爾維亞女人能像米里亞娜那樣,和執政黨主席、一國總統在議會里平起平坐;
同時身為他黨領導,卻受到所有執政黨員畢恭畢敬的禮遇。米洛舍維奇對這一切毫不在意。
他知道,在風雨飄搖的亂世之中,所有人都會因為他今天的高位奉承他,也會在哪一天自己落魄的時候拋棄他。
只有身邊的米里亞娜,年輕的時候不嫌棄自己窮,幾十年來一直在幕後默默奉獻,即便如今拋頭露面,也是為了在議會中給自己增加儘量多的支援。
同時,對於這對老共產黨員夫妻感情的劇烈考驗,也很快要到來。
患難見真情
1999年,對歐洲僅存的前共產黨員執政黨國家南聯盟,再也不想容忍的美國、北約終於出手了。
他們以科索沃問題為藉口,刻意偏袒科索沃阿爾巴尼亞族穆斯林分裂勢力,伺機發動了對南聯盟長達78天的空襲。
這次空襲炸掉南聯盟數百億美元的資產、炸死2500多條人命,近百萬人流離失所。
在這個幾乎國破家亡的危難關頭,米里亞娜身上那母親的英勇血液流動了起來,她無視頭上幾次扔向丈夫的暗殺炸彈,堅決和一生所愛守衛自己的家園。
西方的媒體機器也開始全力發動,對這對堅貞的共產黨夫妻大潑髒水。
平心而論,米洛舍維奇的政策也許有諸多不當之處,他對米里亞娜的信任也許過於無條件,但他始終是為了自己的國家而奮鬥堅持。
西方在科索沃非法獨立運動中明顯拉偏架不說,用來編造米洛舍維奇對阿爾巴尼亞族的所謂“種族滅絕”也是錯漏百出。
在北約空襲中更是不分種族、士兵、平民,狂轟濫炸,甚至犯下炸我使館的彌天大罪,反倒把米里亞娜一個弱女子拉出來,指責她是“紅色女巫”。
不過出乎西方意料的是,儘管他們把南聯盟炸得滿目瘡痍,米洛舍維奇在人民心中依然屹立不倒。
2000年9月24日,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總統及國會將再次大選,這次他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飽經戰火錘鍊的“反美鬥士”米洛舍維奇拉下馬。
哀傷的別離
眼見壓倒性軍力依然無法擊垮米洛舍維奇,美國終於決定出動中情局,在南聯盟內部物色可以合作的反對派,科斯圖尼察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在大量美元為燃料的煽風點火運動中,2000年的南聯盟大選,貝爾格萊德爆發了大規模反米洛舍維奇集會,米洛舍維奇同志這次沒能挺過去,在“憲法法院裁定”面前宣告失敗。
米洛舍維奇剛一下臺,針對他的報復性迫害立即開始。海牙國際戰爭罪行法庭將他列為戰犯,以66項戰爭罪起訴。
科斯圖尼察政府的總理金吉奇不顧本國主權顏面,急不可耐地批准逮捕米洛舍維奇,並將他送往海牙法庭的監獄。
米里亞娜和她的孩子們自然也身處險境之中,必須立即尋找一個安全的出路。
在美國的淫威之下,無論東歐還是西歐,都沒有母子幾個的容身之處,米里亞娜桌子上的選項只有兩個而已:
在南聯盟被轟炸期間,一直堅定支援自己丈夫的兩大常任理事國,俄羅斯和中國。
米洛舍維奇一家對中國有著強烈的好感和深情。
1980年代初,米洛舍維奇還是貝爾格萊德銀行行長的時候就訪問過中國,當上總統之後,1997年又訪華,受到了中國領導人的熱情款待。
在中國的報紙上,依然對米洛舍維奇保持著共產黨員們之間才使用的“同志”稱呼,中國民間還有更親切的“老米”一詞。
至於並肩戰鬥的血誼,對雙方也是永誌不忘的。但是前往中國,也並不盡善盡美,
最大的不便就是水土差異。
從巴爾幹半島到東亞腹地,氣候、飲食、風俗、語言,短暫避難還好,如果米洛舍維奇在海牙的官司曠日持久,米里亞娜寓居在中國就很不方便了。
相比之下,俄羅斯所在的東歐平原,生活習慣就要塞爾維亞近得多了。
實際上,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能夠在19世紀脫離伊斯蘭教的奧托曼帝國獨立,正要拜同樣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所賜。
俄羅斯和塞爾維亞之間的淵源,即使歷經蘇南決裂、蘇聯解體等重大事件也從未中斷。
在南聯盟戰爭時期,俄羅斯是僅有派出200名士兵對南聯盟進行真正支援的國家。
而自己的兒子馬爾科·米洛舍維奇已經先行一步,到了莫斯科。米里亞娜在那裡,至少還能享受到天倫之樂。
思慮再三,米里亞娜決定向俄羅斯提出政治避難要求,果然立即便得到了接納。
米洛舍維奇被出賣到海牙之後,南聯盟-塞爾維亞政府對米里亞娜也提出了指控,2003年,這位傳奇女子終於來到莫斯科,普京隨之拒絕了逮捕她的要求,為她安排了一所大學繼續從事學術研究。
在異鄉一直掛念丈夫安危的米里亞娜沒有想到,3年前和丈夫的分別,竟然是最後一面。
2006年3月11日,長期受到惡劣對待的米洛舍維奇突然病死在海牙監獄。可是考慮到人身安全,35年來寸步不離的妻子,竟然最終連葬禮也無法出席。
米里亞娜用盡自己最後的歲月接受採訪、出書,澄清對自己和丈夫的不實指控,終於熬過足夠時間,見證了2015年,聯合國國際法院終審判決:塞爾維亞與克羅埃西亞均未犯下“滅絕種族”罪。
大事已畢,從此再無牽掛,米里亞娜沒有理會塞爾維亞國內“歡迎她回國”的呼聲,獨自一人於2019年4月19日在莫斯科病逝。
最終,她的遺體回到了波扎雷瓦茨,她一生摯愛的丈夫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