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情人寫給張愛玲的情書
——依據張愛玲作品虛構的情書
愛玲:
我執迷於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象寫這封信一樣。一個青春就象做了一場白日夢,衰老象潮水湧上我的額頭時,我還是執迷不悟。做那些所謂有意義的事需要聰明,耐心,毅力,而這些我都欠缺。於是,說的話是廢話,做的也都是些無聊至極的事,信手塗鴉就是。
別人困惑時,求助於人,我則求助於翻書,翻到某一頁,以至恍然徹悟,掩卷拂袖。今日翻到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這個傢伙藉口寫作而無暇正經戀愛,著迷於花街柳巷。啊,這部小說描寫西印度群島西班牙港一個毫無生氣的大街上的生活,毫無趣味!但翻到最後一頁時,我看到了:"我很失望。這倒不僅僅是因為遭到了哈特的冷遇。我失望還因為我走了,而且註定是要永遠離開米格爾,可米格爾街上的一切都象從前一樣,並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有半點變化。"這本書就這句話有點意思,這個傢伙還不是那麼無聊,象我一樣。 大鬍子奈保爾說了點啥呢?一個人是啥麼東西呢?於自己十分緊要,於他人呢?正象"一個在柏油碎石路面上跳動著的小不點。"
兩年來,我一直猶豫,我不知離開你後我能否獨自走下去,而我真的為你擔心離開我後你如何生活。大鬍子解開了我的心結,實際上,我們過得都挺好,而且一定比以前生活得更自由,更有尊嚴,也更清晰地看到希望之所在。過去兩年,我們都犯了病,一樣的病。我們原本可以在彼此的視線與聽覺裡自動消失,於你於我都不會有半點損傷。為什麼還要彼此折磨?
愛情沒能掩住最可怕的心靈的暗影,當暗影呈現後,愛的陽光令我們絕望地消失了。我們有過真實的青春麼?我們有過真實的愛情麼? 我不忍言說愛情的虛偽,我想言說當沒有用心靈去愛,你就是被我的誘惑而誘惑,我就是被你的誘惑而誘惑。我們註定要失去真實,自戀的惡魔纏住我們的心靈。
愛是什麼?我完全無視堂皇的說辭。愛就是相互依賴,相互見證。
依賴什麼?一種靈與肉的歸屬感,很溫暖的感覺。無家可歸的感覺一定是無愛的感覺。
見證什麼?見證相互對彼此的承諾,見證彼此的夢想,歷驗,以及對滋味的分享。分享的感覺一定是奢侈的感覺。因之,我厭惡"求愛"這個詞兒,令我想起午夜的貓叫,這個詞適合給人之外的動物。我的理念卻以人為本。
過去的兩年於你於我無聊而荒唐!我噁心自己。我曾上百次告訴自己,不要這麼無聊!不要這麼無聊!我為什麼還是這麼無聊地過了兩年?無數次地打電話給你,在電話中又長時間的失語。為什麼?我卻是為了不讓你這麼輕而易舉地把我給忘了。無聊透頂!
有一本暢銷書《誰動了我的乳酪》。我比一隻老鼠還不如,人搬走了老鼠的乳酪,老鼠就立馬找到了新的乳酪。我的乳酪不見了,我卻還要去找那份舊的或許已發黴的乳酪。害怕失去,拒絕重新開始。呵,我們是否就是彼此的那份乳酪?原來,我們都有變化恐懼症!這就是我們的病!
今天,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信,強迫別人的記憶是多麼愚蠢!不企圖佔據別人的記憶當是一種美德。或許以前,我的這份德行正欠缺。夾著尿布的青春常常迷信一種叫永恆的東西。做白日夢啦,寫詩啦;在公眾場合高談闊論,說些拗口的術語;然後革命去,象切.格瓦拉少校那樣;無可救藥地沉迷於暗戀,情書寫在日記裡,情人已懷了別人的小孩啦!永恆已是僅博得幽默一笑的虛構。追求永恆的實質就是強迫別人的記憶,我必須習慣於遺忘,遺忘過去,遺忘一段日子,遺忘別人,也有德行地讓別人遺忘自己。
之前,多次在電話裡要你寄給我的那些信件視作廢紙扔了吧,我向你索取這些東西的目的也是怕你忘了我,向你提醒我的存在,因此只是個藉口而已。兩年前我寫信給你是企圖強迫你的記憶;正在寫的這封信的意圖是為了懺悔這之後我會把你徹底遺忘。不久,這封信將寄出去,一扇門也將在它後面關起來。我確信,上帝一定會在別處為我開啟一扇窗戶,那是新生活!於你於我都會有這個福氣。記憶如同沙灘的腳印。潮水漲,它會被覆蓋。是的,記憶總要有新的記憶來覆蓋,這新的記憶就是新生活。
於是,我想起那些早期的經典作家,他們伏案寫作,懷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寫一部永世捧讀的書。他們都不自覺地或許是有預謀地強迫讀者的記憶,藉助閱讀使自己得以永恆。然而今天看來,他們那些曾被萬人捧讀的經典已經或將要成為文獻,僅僅用來佔據書架上的一個位置。看來,唯一不變的永恆的,只有變化本身。我信手塗鴉,只為了解放自己於可怕的慾望的惡魔的糾纏,而不是為了記憶的永恆。我決意棄絕我們的往日是為了重新開始。真正的生活總是在重新開始,因為沒有重新開始即意味著死亡。
你我都將因為性格的裡有激烈的衝突而使各自的一生振盪起伏而遭遇沒有價值的挫折與浪費,生命的浪費與熱情的浪費,或許這只是我的一句妄言。有很多的機會剛剛向我們露出一縷笑臉,便因為我們經受不了耐心的考驗而悄然隱身,身後是我們的後悔與自責。或許你我就是對方曾經的這樣一次機會。
我們從相識到相知,然後到精神的相互磨礪,肉體的互相沉迷,這其中必定是我們的性情在背後暗示我們的每一步互動,必定是有我們隱秘的卻從不願承認的或不願自覺地使其甦醒的下意識在幕後充當神使。而你我的性情必定有呼應的暗號如同我們的理性同時在尖銳地對立。這呼應的是我們曾經願意一生秘而不宣的預言或暗示,這對立的便是源自我們各自性格的內在衝突。
性格決定了命運,與其說這是哲學不如說是宗教的結論,自己就是自己命運的註腳.所以只有堅定反省與毫不畏懼地反抗自己,才有可能自覺地生活。這些年也經歷了一些人事,而今到了必須拋棄白日夢的年齡。當預言和暗示的詩意漸漸消失在生活本身那些必須的但是僵硬的物慾儀式裡之後,我希望獲得安寧的生活,以使自己的內心騰出安靜的空間來安頓形而上的精神。
我的性格里有惡作劇的成份,是捉摸不定的那一部分,但是沒有危險與惡意,迷戀虛構就是其中之一。象我對你撒的那些無邊無際的謊,不曾構成任何傷害也不出於任何物質的企圖,是我圖謀用最簡單的語言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可以讓你作各種可能性解讀的非真實的形象,讓精神在我們的肉體之間縹緲。所有的生活都和小說一樣,之所以得以展開都根源於第一個謊言,真實的謊言或一個地道的謊言。為了掩飾第一個謊言,必須進行第二次撒謊,直到最後或者沒有最後。而現在當我們在虛與實之間糾纏,認真地區分形而上與形而下,生活需要的美就開始褪色。認真使我們的生活面具重重,缺少幽默和自我嘲笑,虛偽與偽善,虛情假意輕而易舉地擊敗了本來高貴的生活。
認真毀掉了我們曾經精心構築的美,缺少美的面紗遮擋的衝突否定了我們的熱情。而抱怨對你我的將來都沒有益處,何況你有理由比現在生活得好。寫這些的目的是使自己在寫的時候有機會反省思考,也使你讀的時候借我拗口的語言產生的障礙來平靜翻閱過去,然後把過去終結。
要是你想起“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句子,你不會想到短暫,應該領會到無限之後隱藏的可怕的力量。你我是天地的過客,也是彼此的過客,最終是想象中的背影,最終是淡若雲煙,最終是平靜。
棉 鈴 2021 10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