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依弘,獨自立於最近觀眾的左角臺口,用一個驚愕而悲愴的背影面對臺下,靜止整整五秒。
去看史依弘的《鎖麟囊》、《鳳還巢》之前,自然有所期待。那些經各門各派大師反覆錘鍊的經典劇目,首演至今,已有八九十年。儘管世況動盪,但幾代名伶在戲中雍容而過,輝煌到讓人淚落。
舊戲新演,除了對它的嫋嫋老韻有把握以外,更多新的藝術突破會在哪裡,很難預見,這也是經驗所限。連著兩晚,看了兩出民國老戲,餘興高企,再多看幾日,亦會欣然前往。回味那兩日的觀賞,史依弘橫跨程梅兩派,一人把兩大戲曲宗師的神采,精緻而燦爛地呈現了。
第一日,被《鎖麟囊》的苦情託著,程派的氣韻,清脆逼人。在這齣戲裡,史依弘大量的程派唱腔,明亮流暢,如銅鈴雙擊,把你穿透了,而餘音仍在遠處未熄。現場觀眾的心門,長時間被美輪美奐的音和形撫動,實在過癮。
第二日的《鳳還巢》,史依弘的梅派表演,仿如古琴婉轉,每一個聲腔的溫雅彈撥,都十分靈動。梅派唱腔的考究,層層疊疊,如剝繭抽絲。史依弘的傳達不疾不徐,音韻的滋滋味味堪比天籟,宜品讀再三,觀眾恨不能將悅耳之聲攏回家去。
門派的風格,用以盡情鑑賞,遠比去做高下判定,更令人幸福。而受眾的各好,自然會在那裡。此外,即便明明不很懂戲如我,也隱蔽在觀眾席內,節律感十足地搖頭晃腦,想必也不會被誰暗笑。藝術和觀眾,不管你如何靠近,有所陶醉就好、就難得。
其實,藝術家在戲的謀劃上,苦心獨運,真正是殫精竭慮。那夜終場。我們和史依弘一起,回味當晚《鎖麟囊》的演出。
《鎖麟囊》的部分情節是這樣的,登州豪門之女薛湘靈,與貧家女趙守貞同日出嫁,一貴一簡兩頂花橋同處避雨。聽得貧家女感懷淒涼飲泣轎中,薛湘靈遣人將滿是珠寶的鎖麟囊匿名相贈,此後各自而去。六年後,登州大水,避難中,已為人母的薛湘靈與家人失散。湘靈流落萊州,無奈之下,在一戶盧姓員外家做女傭聊換溫飽。薛湘靈在陪護小主人玩耍時,突然撞見,六年前自己贈出的那隻一舉改變了貧家女命運的鎖麟囊。
當年,程硯秋先生首演《鎖麟囊》時,大師應該想不到,八十一年後,一位後輩大膽修動了一點點他的原創。當薛湘靈再次見到,自己六年前送給貧女的鎖麟囊時,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舞臺上,器樂驟然熄聲,史依弘扮演的薛湘靈,以微微發力的京劇造型,面朝舊物,獨自立於最接近觀眾的左角臺口,用一個驚愕而悲愴的背影面對臺下,靜止整整五秒。全場觀眾屏住呼吸,從動人心魄的無聲裡,把焦點移向臺中垂掛的那隻鮮紅的鎖麟囊。此處,劇場之靜,歎為觀止。
我在這裡流淚,不是因為,薛媽的命運將由此轉捩,也不是悲劇被撕破後,即將出現明媚。這臺戲的情節情緒鋪墊至此,藝術家在這裡用這樣的五秒空轉,逼出了巨大的藝術氣場,容不得你不被震撼。經史依弘反覆斟酌後,大膽用了這個以靜制動的精彩設計,為老戲的精湛,添了一把新柴,更深刻地感動了今日的受眾。據說,程先生是從不允許動他的戲的。但今夜,我似已看見他在頷首微笑了。
而史依弘又謙遜地說,或許,我們還可以更完美。當靜場五秒之後,現在戲裡,薛媽上前解下鎖麟囊,淚如雨下。薛媽的身體節奏和觀眾希望薛媽認領鎖麟囊的心理節奏,幾乎是一致的。我們還可以把戲和觀眾的情緒,再錯開那麼一拍。面對咫尺間的鎖麟囊,我還可以讓薛媽的內心再崩潰一下。她的手已經伸向鎖麟囊,又震驚到不敢去觸碰那隻命運的替物。當我取下這隻袋囊的時候,我眼睛裡看到的,不是一隻舊物,我看到的應是宿命。這樣,還能翻出一層更為強烈的命運感,給舞臺更多的衝擊。
和史依弘臺下的交流,讓我又多了一個真切感受,藝術作品,是用心血摳出來的,像史依弘這樣不斷超越自己的藝術家,不會放過每一個可能出彩的地方,反覆推敲,精心拿捏,讓每個點都在貢獻精彩。人們尊重藝術家,或許就因為,他們始終在這樣披肝瀝膽地精心勞動。
而在藝術之外,作家、藝術家們會比常人表現得輕鬆散淡。很多年前,我看見凡是有人要求作家王安憶在書上題字簽名,她就很從容地永遠是寫那八個字: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我看到的次數多了,覺得那裡頭有冷麵幽默。而我們平時有什麼藝術問題,請教史依弘時,她也總是說:不要太用力就好。
這些明明是嘔心瀝血之人,又總表現得淡淡的,這是他們在藝術以外的一種拿捏吧,或許。(文/鄔峭峰 圖/史依弘京劇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