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北京人藝
人們一次又一次去觀看他們真心喜歡的戲,期望觀賞演員對角色的解釋。濮存昕和唐燁聯合執導的新版《雷雨》,滿足了觀眾對經典重新演繹的期望,它所帶來的審美驚奇,配得上人藝新落成的這座國際戲劇中心。
首先在外部形態上,這版《雷雨》就與之前所有版本大不一樣。創作人員在舞臺上認真地創造出了一個十分新奇和充滿魅力的演出環境,大大拓展了劇本隱藏的空間。逼真的烏雲密佈的天空,透視朦朧的臺前幕布,舞臺中心擺放的端凝古色的沙發,後方可以任意移動組合的傢俱門窗,還有明暗對比強烈的燈光,以及將人物內在情緒外化的評彈……所有這些舞臺手段,既符合非寫實劇場的簡潔化要求,又不脫離外部現實主義的人藝傳統,做到了傳統與現代、夢幻與寫實的融合。
闊朗的演出空間決定了人物的動作。優美、新奇、富於現代氣息的佈景,使許多原本發生在暗場的事件可以轉到明場來表現,比如周萍、四鳳和周衝的死,就是第一次活生生呈現在觀眾眼前。這些青年的死,帶給觀眾以強烈的震撼,大大增加了戲劇的表現力。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創新的舞臺佈景與戲劇節奏是協調一致的,一切都令人感覺那麼和諧。在這樣一個夢幻式的舞臺前,演員和觀眾、精神和物質不斷交換,產生了一個奇妙的能量交換場,一個令觀眾沉浸其中,不知時間快速流逝的奇妙現場。有了這樣的氣場,哪怕是原著遭到顛覆,表演出現紕漏,觀眾都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因為他們已經被氣場全部裹挾到戲劇活動中了。
《雷雨》的主題是什麼?當然是反封建。封建的代表人物是誰?自然是周樸園。這版《雷雨》重新設計了序幕和尾聲,序幕在紗幕後演繹,傳統的馴良的侍萍和時代的反抗的繁漪都離開了周樸園;而尾聲,那些被害死了的青年,從死地裡站起來,打著傘走向歷史。這樣的結尾充滿了象徵的意味,它會引起觀眾對歷史的反思。
紗幕和燈光結合,使舞臺可以像電影那樣表現過去,青年時期的魯侍萍身披一襲白紗,多次出現在場上。伴隨著評彈《釵頭鳳》,表達著周樸園的美好回憶。這是劇本前後三十年時空中原本就有的,用這種方式表現出來,使全劇傳達出一種詩的意象,這種前後對照更深化了魯侍萍的悲劇。
這一版《雷雨》在沒有減少人物(反而有增加),沒刪掉序幕和尾聲的情況下,居然大大縮短了演出時間,是怎麼做到的呢?是導演精練了對話的結果。比如魯貴大段大段閃爍其詞的對白被刪掉了,侍萍欲走還留、欲說還休的延宕也被刪掉了。這樣就從內容和時間兩個方面加快了戲劇節奏,還有使用拆分合成的道具加快了三、四幕間的換場速度。這種加速,解決了好幾代導演面臨的演出時間過長、觀眾情緒持續高亢後的疲憊、“太像戲了”的詬病等等問題。
在矛盾衝突集中的高潮部分,戲份一點也沒減少,繁漪在雷電中恐怖的現身,真相大白過程中受害人的崩潰,都符合曹禺劇本的原意:“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裡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
一個劇本,其文學的、詩意的、心理的和情感的內容越豐富,它的造詣越深厚,它的美感就越妙不可言。劇本越是偉大傑出,在形式上越完美無缺,風格上越匠心獨具,對導演提出的問題就越是多而微妙。能刪繁就簡把微妙之處呈現給觀眾,是這一版《雷雨》最成功的地方。
在表演上,從繁漪轉演侍萍的龔麗君表現最佳。在與周樸園的對手戲中,她每一聲充滿感情的表達,都令人心悸動容。她把一個傳統、善良、寬容、有原則和充滿苦難的母親形象演繹得妙到毫巔,從她無可奈何,到絕望,到崩潰,都層次分明地一一展示給觀眾,並在觀眾那裡獲得了共情的反應。
飾演繁漪的白薈,也表現出了與之前版本不大一樣的堅決和反抗,特別是刪去了可以接受四鳳一起走的對白,使她更接近原著對新女性的定義。另外她的年輕和美貌也令觀眾信服她和繼子的不倫之戀。還有周衝,也符合其17歲的夢幻年齡。只有被刪掉了許多臺詞的魯貴,好像失去了一個猾僕狡黠的性格,變得跟周樸園一樣多了幾分人情味。陳紅旭飾演的四鳳太瘦了,與原著中“整個身體都很發育”的四鳳有所差距。
而魯大海,這個一度被看做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不僅沒有刪掉,還表現出了他應有的寬厚和才幹,雖然形象依舊草莽,但不再像之前版本那樣蠻幹。其實細較起魯大海的身份來,也是很豐富的一個角色呢。他有殘疾者、私生子、弒父者和革命者多副面孔,再加上他勇敢堅毅的品性和毫不遲疑的行動力,這一人物的主角內涵還沒有得到完全展示,他與繼父魯貴之間的對話也還有進一步精煉的空間。
如果非要吹毛求疵一番,那周樸園就是一個不錯的物件。法國著名導演安託萬說過:“一個優秀的演員,成為導演之後,往往會犯只看到自己角色的毛病,會不自覺地肯定無疑地去增強那個角色的領域和重要性,而對其他的人帶來損害。”在這版《雷雨》中,濮導有被說中的嫌疑。他給自己扮演的周樸園加了不少戲:洋裝鼓掌率先登場,憑窗臨風迎接閃電,過於慈祥的通情達理,對魯大海毫不掩飾的愛,以及對繁漪周萍隱私的顯然知曉,這些加戲細究起來都犯規了。原本反對開窗子的是他,一切悲劇的來源是他,集諸惡於一身的封建家長也是他。而在他身上恢復人性,定會削弱原著的悲劇性,原著的序幕和尾聲可是把周樸園處理成悲劇後果的主要承受者,原本曹禺是讓他接受懲罰的。
當然,我們也可以藉助奧地利著名導演萊因哈特的話作辯解:“將戲劇藝術的原則用同一種尺度去衡量,用同樣的模子去壓鑄,那將是一種野蠻無比的理論。”一個有天賦的導演,能將他天才般的藝術想象落實到舞臺上,並取得內外自洽,便是成功。對戲劇有著豐富經驗並擁有藝術天賦的演員,沒有理由不成為一流的導演。導演是詩人、文物研究者和服裝專家,是使劇本、演出和觀眾融為一體的人。這些濮導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但要想成為一個優秀導演,還要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侷限在這種令人興奮而又默默無聞的工作中。
攝影/方非(除署名外)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