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26日,于振立正式隱退大黑山。每次到訪的客人都要問到這一時間,他乾脆將數字寫到雜物房的木板牆上。于振立是誰?作為新中國的同齡人,生於大連金州的他,輝煌時期選擇“消失”於藝術圈,在金州大黑山尋得3間瓦房,孤獨地開始了持續至今27年的營建。
2021年10月10日,當代藝術策劃人廖雯策劃的《“山海精”藝術聚——紀念劉驍純,看望于振立》活動,五六十人來到了于振立工作室,這是有特別策劃和邀請、到訪人數也最多的一次,這甚至讓于振立有些不習慣。學術主持慄憲庭為活動取名“山海精”,因為于振立在山中,而2020年去世的劉驍純的骨灰撒入了大海。“他為自己修了座墳墓。”慄憲庭一針見血的感受恰是這片山最貼切的形容。向死而生,當你無限接近死亡的時候,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
01
大連傳奇于振立
在大多數人眼中,于振立有些“神神叨叨”。破解于振立是怎樣的一個藝術家,成為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從大黑山景區走一段蜿蜒狹窄的山路,于振立工作室就在半山坡處。這裡已經從原先的3間瓦房,經過不斷修整和建造,在半山坡綿延出去數千平方米的範圍。
一位曾經擔任大連市油畫學會會長、大連美協副主席、遼寧省美協理事的藝術家,怎麼就獨自進了山裡,開始造起奇怪的房子?這樣的疑問自1994年于振立上山後就不曾停止。在多種傳說中,有的說是因為家庭問題,有的說是因為對現實的失望,還有的說是想專心做藝術。對於種種猜測,于振立從未給出回應。然而,對於他的故事卻流傳甚廣。
工作室內景
2007年,商成光無數次聽到這位大連傳奇人物的故事後,他決定上山尋訪。大黑山風景區的旅遊開發是最近10年才啟動的,彼時的大黑山,就是一個交通不便利、基礎設施不健全的山區。無數次對這位傳奇人物的想象,被眼前這個面板黝黑的男人打破。在商成光的回憶中,這個男人不僅很正常,而且無比睿智。當天,他留下5萬美元作為5幅畫的定金。
從未接觸過藝術的商成光,此後不僅成為于振立的藏家,還成為他的藝術贊助人,併成立了大連當代藝術館。也正是在此期間,商成光通過於振立認識了劉驍純,這樣的連線最終促成了《“山海精”藝術聚——紀念劉驍純,看望于振立》活動。
劉驍純在於振立工作室 2011年
談及於振立和藝術理論家、批評家劉驍純的相識,那要追溯到1976年的春天。劉驍純到大連請于振立寫一本《怎樣畫水粉畫》的書,這樣一次尋常的邀約,卻讓他們成為相知相惜的好友。劉驍純多次邀請于振立參加展覽,甚至在兒子劉昕十七八歲時託付後者照顧一年。足見二人的情誼。
在工作室四層影像空間,三面牆上貼滿了照片。從1994年12月26日于振立上山的日子起,12月26日為界,用照片記錄了這27年來的營建以及訪客故事。從這些老照片中,依稀可以想見當時的艱苦。剛到山上的于振立是孤獨的,與他相伴的是兩位王姓村民。前者畫畫養工作室,後者按照前者的想法蓋房子。
于振立與廖雯 2004年
藝術批評家、策展人廖雯是本次活動的策劃人,20世紀90年代她到大連參加一個女性展覽,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于振立。那是在於振立上山後不久,這樣一個滿頭蓬亂的捲髮、留著林子祥式的鬍子、愛喝酒、言辭激烈的男人,很容易讓在場的人感到“格格不入”。于振立的特立獨行之處,引起了廖雯的同盟感和維護感。
02
無法歸類的藝術個案
2004年廖雯第一次進山時,在東北-20℃的寒冬中連暖氣都沒有,只能靠火炕取暖。2021年漫步在於振立的工作室,已經完全看不到3間瓦房曾經的樣貌,地暖、WIFI等當代生活的基礎設施,已經進入這片區域。
于振立將社會上徵集來的酒瓶、餐具、電視機螢幕等堆砌成造型各異的“雕塑”,有的像個茶壺,有的像頭蘑菇,還有一隻鳳凰臥在半山腰。其中最為特別的是林立著的20餘個稜錐,頂部有的插著酒瓶,有的插著木頭,還有的插著娃娃,很像在等著接收某種外星訊號,這也是很多人稱其為外星人接收站的主要原因。
山上時不時就能見到椅子或者用砍掉樹樁搭的板凳,坐在上面可以更好地俯瞰整個工作室。現在的工作室已經變成一個建築群,裡面有臥室、圖書室、畫室、會客廳、展廳,儼然一座多功能藝術中心。外立面同樣由於振立社會徵集來的生活廢棄物“組裝”而成,樓頂彎曲的鋼筋上掛著的腳踏車輪胎似乎要“快速逃離”軌道,奮力綻放。
房子外立面上的作品《救贖》與《眾人》
現實遠比想象的震撼,這是進入這一區域的第一觀感。但是,這樣很容易忽略其作為藝術家進行營建時的藝術野心。廢舊生活材料拼裝出的幾何圖形隨處可見,這恰是藝術家對於符號學的一種探索;將多種顏色打散重組,驗證了藝術家對於色彩高度的敏感與掌控力;每一件雕塑的陳列位置,足見藝術家對於空間的駕馭能力。
在參觀完工作室後,藝術批評家、策展人賈方舟評價,于振立是一個無法歸類的藝術個案,他是一個特立獨行、天馬行空的藝術家,他就是他,一個特別孤立的和獨特的個案,這個個案值得我們持續研究。
03
逃離“高光時刻”
1989年前後,可謂是于振立在現當代藝術領域的“高光時刻”。
1988年參與主持“88人體藝術展”,年底被選為大連市油畫學會會長,大連美協副主席、遼寧省美協理事;1989年《吃喜酒的女人們》等9幅作品參展中國美術館“8人油畫展”,首次展出抽象繪畫《圖式》並被英國藏家收藏,從中央美術學院油畫助教研修班畢業後留在北京創作;1990年,主持策劃“大連首屆油畫展”。
《歡迎哥哥姐姐下鄉來》 招貼水粉 1974
《慶功大會》 水粉 1977
曾經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畫宣傳畫聞名全國的于振立,在這一階段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有趣的是,在時代的車輪中,他的經歷恰好代表了一種時代印記。隨著社會的急劇變化,他的藝術發生了巨大轉變,從傷痕美術到表現主義,最後到布面綜合材料的抽象繪畫。
《吃喜酒的女人》 油畫 195x161cmx3 1989
相關習作
在其成名作《吃喜酒的女人們》中,可以看到轉型期的探索。廖雯形容,這個題目的感覺很“平凡”,而這張畫的感覺卻很“偉大”。“我初看這畫的感覺是‘烈士紀念碑’,而於振立自己說是‘想表現中國的精神’。無論如何,于振立是從‘高、大、全,紅、光、亮’中逃離了,雖然多少都有點後遺症。”廖雯在《于振立的營造》一文中如此寫道。
《生日手記》 綜合材料 117x162cm 1992
《觸控聖相》 綜合材料 22x28cm 1993
1993年3月,于振立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于振立繪畫展”,劉驍純擔任展覽主持,那是中國抽象繪畫第一次進入國家美術殿堂,並在美術界引發強烈轟動。出人意料的是,在逐步走向“中國藝術家”的路上,于振立選擇回到了家鄉大連,並繼續以“大連藝術家”的身份,主動遠離畫壇。
創作於1999年的“昇華”系列
在劉驍純看來,于振立將自己的藝術觀念、社會憂思、莊禪信仰、人生體悟等都傾注在了築造過程之中,他的生活、思想、創作都升躍到了一個新的層面。于振立在山上的生活就是蓋房子、讀書、畫畫、種花草、寫日記,所有的開支來源於畫款,曾經的荒山在他的手中一點點有了生機。
《點石成金》 綜合材料 90x90cm 2003
2003年是于振立進山近10年後,一次重要的轉折點。2003年,他參加“開放時代——中國美術館建館40週年紀念展”,創作《九九虛靜》,同時創作以瓶子為材料的雕塑4件,併發出和張貼數百封“求助空瓶子的公開信”,這也是漫山遍野的生活廢棄物的來源。由此,造房子的個人行為變成具有社會屬性的營建,也具備了博伊斯提出的“社會雕塑”概念的前提。
2011年創作的“那人那山”系列
《銷魂-1號》 綜合材料 2020
博伊斯的觀念是“人生就是一件作品,生命就是藝術”,而於振立似乎又不太希望把這一切明確地界定為藝術。他中了卡夫卡的“魔”,對中國的易老莊禪“走火入魔”,當參觀者問及其藝術的參照物時,他大多匆匆帶過,而對於陳嘉映等哲學家的到訪,他則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卡夫卡寫作需要孤獨,于振立創作也需要孤獨,只是他們面對孤獨的方式不同。
04
“消失”的藝術家
如果從1979年算起,中國現當代藝術已經走過40餘年,于振立並不是第一個“輝煌”時期從藝術圈“消失”的人,他也不是最後一個。不同的是,他的離開帶來了藝術的另外一種外延,變化的不是媒介,而是藝術與生活接軌,又高於生活的自由形態。
2013年,由慄憲庭策展、劉驍純擔任學術主持的“自逐——于振立個展”在今日美術館開展。展覽籌備了近一年時間,除了繪畫和雕塑作品,慄憲庭著重用紀錄片的方式拍攝了于振立的營建。自逐需要的不僅是一時的勇氣,還需要堅定的信念與毅力。彼時在他眼中於振立的“自逐”,在2021年的再次到訪中已經有了確切的指向——他為自己修了座“墳墓”。
左起:商成光、于振立、慄憲庭、賈方舟、王林 2011年
慄憲庭與于振立 2021年
27年間,很多人認為于振立“消失”了,他卻又時不時出現一下刺激時下的藝術圈。作品也時不時參加國內重要的學術雙年展、三年展,2002年起策劃“8+1大連當代藝術展”支援大連青年藝術家成長。
商成光的到來是這一切的加速器。2014年建立了“8+1藝術基金”,四層改造成為“大黑山影像藝術空間”,至今舉辦數次工作室開放展、3次舉辦影像藝術展、10次舉辦大連“8+1”展……雖然于振立在中國藝術圈日漸式微,他卻有效地拉動了大連當代藝術生態的程序,工作室也成為大連的當代藝術地標。
“8+1大連當代藝術展” 現場
于振立繪畫藝術收藏展 2011年
“山海精”藝術聚——紀念劉驍純,看望于振立 2021年
1988年于振立寫過一首字謎打油詩:“口中口,牆中游,人在口中留為囚;上下左右步,來來去去起;一枝紅杏圈中侯,引渡人再回到囚。”27年前他來到大黑山,是為了解開禁錮在身上的囚;27年時間,他營建了自己的歸處。
文字|顧博
圖片|藝琅國際、藝術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