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1948年夏天,留下這句話後,日本“無賴派大師”太宰治和他的情人冒著大雨走向河邊,雙雙跳入河中。他們的腰部,紅色的繩結把兩人緊緊綁在一起。
6月是東京的梅雨季,被人發現時,已是6天后,那天,正是太宰治的39歲生日。他工作室的書桌上,放著遺書、手稿,還有幾本太田靜子的日記。
太田靜子,是他的情人之一,也是他的小說《斜陽》的主人公和子的原型。
太宰治
一句話,讓她有了知音之感
1941年,28歲的太田靜子走進書店,信手拿起一本《虛構的彷徨》,作者是太宰治。甫一翻開,映入眼簾的一行字頓時令她戰慄:“我用這雙手,讓小園沉進了水底。”
一句話,喚起強烈共鳴,兩年多了,她仍未走出女兒夭折的陰影。
三年前,靜子在家人安排下走進婚姻,沒有愛情,她深感痛苦。一年後,女兒出生,尚不足月就因病夭折。“因為我不愛丈夫,孩子才會死去”,在自責與罪惡感中,她想到了死。
共同生活已無可能,靜子與丈夫離婚,回到孃家。在弟弟推薦下,她接觸到太宰治的作品,逐漸成為他的仰慕者。
對太宰,她有了知音之感,模仿他的“獨白體”,她為早逝的女兒寫了“獨白之作”。文章寫好後,她給太宰去信:“我寫了篇文章,請您指導。”語氣是虔誠的,她尊他為師。
幾天後,太宰的回信到了:“您的作品已經拜讀,我想您應該是有才能的,但是身體似乎不太好,也許不適合寫小說。如果您樂意的話,歡迎隨時來玩。”
作為小說家,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某種特殊氣質,於是對她發出邀請,他喜歡結交年輕女孩子。
與兩位文學少女結伴,靜子來到位於三鷹的太宰家。太宰散步未歸,她們在路邊等待,其中一位少女問靜子:“如果你見了太宰,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啊?”
靜子一笑置之。院子裡,曬著小孩的衣物,太宰有妻有子。經歷過四次自殺未果,他剛剛在老師安排下,走進踏實的家庭生活。
令靜子無法預料的是,少女的話,竟成讖語。
那一天,靜子與太宰的交談非常愉快。太宰說,她的文章有散文詩的味道,建議她“不加矯飾地”在日記裡記錄生活。
太宰叼著菸斗,穿著和服,“如同一位強悍的武士”,並不像作品裡表現的那般頹廢、無奈。這是他留給靜子的第一印象。
太宰和他的孩子們
樹上有兩隻快樂的烏鴉
三個月後,太平洋戰爭打響。一個雨天,靜子突然接到一封電報,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二點,東京車站,太宰。”
第一次見面後,他就對她念念不忘。靜子在優裕的家庭長大,即使經歷過不幸婚姻,看上去仍然天真爛漫,而他雖然出身貴族,成長卻只有不安。
那時的日本,是長子繼承製,太宰是家中第10個孩子,要看父兄臉色行事。因為從小被寄養在親戚家,他軟弱、陰鬱、多愁善感。靜子的純真無邪吸引了他。
收到電報時,已是一點多,靜子換上紫色和服匆忙出門。到車站時,已經遲到,她一眼就看到,太宰披著和式斗篷站在花店門口。
在咖啡廳,太宰告訴她,等她的一個小時裡,盯著那些淡紫色的花朵,想到不知佳人是否會來,他甚至很想哭泣。“從今天起,你就不是一個人了,我把我的命交給你。”他的話,讓靜子受寵若驚。
道別時,太宰說:“別忘了給我寫信,四五天後,告訴我一個合適的時間地點。”
他盼著她寫信,盼望和她見面,他預感到,那些情節能用到小說中。
太宰治
就這樣,兩人的聯絡多了起來,只是單純的散心、遊玩。一年後,靜子的家被疏散到鄉下,弟弟入伍,母親患病住院,她獨自生活。
在信中,她給太宰留了新地址。幾天後,他來看她。山莊的清晨,大霧散去,天空蔚藍,他們一起坐在池塘邊,水面上,是樹木和烏鴉的倒影。
太宰自言自語地說:“樹上的烏鴉好像很快樂啊,它們一定很幸福吧。”他問靜子:“靜子跟我在一起,什麼時候感到最快樂?”
靜子說:“我最喜歡現在這樣,兩個人靜靜地坐在一起。”她只想維持文學師徒的關係,至多也只是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戰爭日漸白熱化,東京遭到大空襲,太宰與家人也疏散到老家。炸彈不斷投下,人人自危。
在鄉下,靜子一邊服侍母親,一邊靠太宰治的小說消磨時間。在小說《竹青》中,他描述了兩隻比翼雙飛的烏鴉,讀到此篇,靜子又想到了那天他們在池塘邊靜坐的情景,此起彼伏的鴉鳴,彷彿就在耳旁。
1945年年末,母親去世,孤獨中,靜子給太宰寄去一封信,訴說她的寂寞和痛苦。太宰很快發來電報,他說,他也在心裡“悄悄地想著一個人”。
愛是誘惑,靜子沒有力量抵抗,戰爭使她更加憧憬“戀愛和革命”。冬天的山莊生活孤單難耐,她開始寫日記,下筆猶如泉湧,經常寫到深夜。
不久,太宰寫信約她見面。暌違三年,他們再次相見。對坐在榻榻米上,太宰迫不及待地說:“為了下次的小說,我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日記。”
彼時,戰爭剛剛結束,他想寫一本“最美的小說”,正為沒有素材而苦惱,他甚至承諾,小說寫出來,會付給靜子一筆錢。
他僅僅是為了日記,靜子的心,掉進了萬丈深淵。看出她的失望,走在寂靜的河堤邊,太宰停下腳步,把她包在他的和服裡。
太宰治
活在《斜陽》裡
太宰如願拿到了靜子的日記,由淡紫色的花兒開始,《斜陽》拉開序幕。他沒想到的是,和《斜陽》同時孕育的,還有靜子肚子裡的孩子。
得知她懷孕,他只平靜地說:“有了孩子,就不能陪我一起死了。”他的四次自殺經歷,其中兩次,有不同的女人陪同。
“靜子做的事情,唯有在20年後,你一個人將孩子撫養成人之時,方能為世間所認可。”他的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現實令他絕望。因為“寫不出好小說”,他經常煩躁不安;和妻子的生活,表面客套,私下冷漠;長子智力殘障,也令他憂心。厭世,從未遠離過他。
因為未婚先孕,靜子受到家族責難,她主動斷絕親緣。她天真地認為,《斜陽》是根據她的日記創作的,太宰絕不會置她於不顧。
然而,現實是無情的,孩子出生前,她挺著孕肚去東京找他,可是,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新的情人。她和《斜陽》一道,被劃上了句號。
忍辱離開時,太宰送她到車站,她快步跑過檢票口,沒有回頭。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斜陽》
孩子出生後,靜子的弟弟去找太宰,太宰為孩子取名“治子”。在證明書上,他寫道:“太田治子,這是我的愛女,希望你能健康成長。”他還承諾:“金錢方面有困難,隨時告訴我。”
那天,靜子在日記裡稱太宰是“日本第一好男人”。儘管他沒有來看女兒一眼,儘管前路艱辛,可她仍然不諳世事,只有要命的單純。
七個月後,太宰完成了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隨即告別世界。他的遺書,沒有提及靜子,只是在《斜陽》的結尾,他借和子之口說:“生下所愛的人的兒子,養育他成長,這就意味著我道德革命的完成。”
靠著回憶,靜子獨自撫養女兒。那時,日本女性很難進入工作場合,她一度靠撿貝殼、變賣衣物為生。困境中,她堅持小說創作,但是發表的作品大多遭到冷遇,而原因,多半是因為“太宰治情人”的身份。
生活令人窒息,靜子依然保持開朗。小屋的牆上,掛著太宰治的照片,她稱他為“太宰少爺”。她對女兒說:“太宰少爺是個很偉大的小說家……”
在溫暖的講述中,女兒太田治子長大了,她成長為作家,發現了真相,憤怒地揭露了父親的抄襲醜聞。
在《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與母親太田靜子》一書中,太田治子說,《斜陽》的故事架構、溫情筆調、細膩刻畫,90%來自母親太田靜子的日記,“她是與太宰治共同創作《斜陽》的助手”。
治子毫不客氣地對母親說:“太宰少爺是個惡魔!”靜子對女兒發了火:“不,他是神明,他讓我也活在了《斜陽》裡。”
1982年,靜子去世,遺物中,有一張便籤,上面是她的筆跡:
“那個人誠實而正直,從不遮掩真實面孔,古往今來的歷史中,勇氣如他者寥寥無幾,他面對宿命的從容和坦率,實屬人間稀有。”
太田治子
一秒離開,一生未忘記。而太宰,也在遺作《人間失格》中虛構了這樣一個場景:男主角葉藏大醉歸來,透過門縫,他看到同居女友靜子和5歲的女兒繁子在房中追著一隻小白兔玩,聽著她們開心的笑,他發出感嘆: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我的祈求,那麼,我會祈求神靈賜給我一次,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罷。”
在他終生恐懼的世間,他也曾如此渴望幸福,然而他也毫不掩飾地說:“懦弱的人,連幸福都會害怕。”
但至少,靜子給了他想像,她沒有奢望,只願他在另一個世界,只有快樂,沒有哀傷。
太宰治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