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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鄰,河南洛陽老城人,現居蘭州。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後的美》《晚安》,散文集《閒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等。獲《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江蘇省首屆紫金•雨花文學獎、全國文化遺產優秀圖書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一等獎等獎項。
太陽照著
太陽照著,照著這邊也照著那邊
照著南方,也照著北方
這一會兒,它照著小鎮
照著路上的行人,也照著花前少女
照著懷孕、哺乳的婦女
照著那些吸吮乳汁的嬰兒
太陽,照著農家繁衍的六畜
也照著村莊裡戀愛的少年
太陽照著東邊,也照著西邊
照著一切它知道,和不知道的萬物
大地上的人,各自為安
各有各的黎明,各有各的夜晚
各有各的疆域,各是各的民
人們啊,也各有各的先祖
人們啊,各有各的山川
各有各的食糧,各有各的回家的路
各有各的行經大地的一生
各有各的緊緊擁抱的感恩
山裡的房子
山裡的房子
白天是不鎖門的
早晨推開,風進來了
落葉進來了,青草的氣息進來了
清涼的陽光也進來了
雞鴨和狗在門外張望
也都是可以進來的
到了晚上
薄霧濛濛起了
濃重的露水禁不住啊,也下來了
屋門才到了要關上的時候
——那門,“吱扭”一聲
似乎是風吹著關上的
似乎是自己把自己關上的
山居人家,偶爾回來看看
屋舍依舊,半舊的窗簾依舊
門,依舊閉著。二層的樓上
曬穀的篩子,空著
七八棵橘樹,更多的都藏在山裡
橘子樹下,橘子落了很多
今天,昨天,還有前幾天掉落的
就這樣掉落,不值得撿起
梨樹,果子酸澀又小,已經砍去推倒
柚子樹懸垂著碩大的果實
陪著我的人說,這棵樹的柚子酸澀
七八個掉落泥地的,正在腐爛
柿子樹很高,有數十枚柿子,不解人世的傲然
我最愛的是井,苫著新的稻草編織的簾子
一些新鮮的水漬,因我的乾渴而灑下
老冬瓜
灶房門口,幾十斤重的老冬瓜
霜一樣的白醭,若隱若現
它暗綠的底蘊有幾分凜然
斜陽映照,冬瓜幾處沾著
“個”字還有“小”字的迷人竹葉
可它真的太沉了,近乎沉重
似乎比它安歇的那地面還沉
比這家的老主人,還要主人
如今,我在千里之外,隔山隔水
可我知道那冬瓜定然還在那兒,於它
蕭然的天氣,也不過是蕭然而已
它太沉,也太大了,我不知道
那山居的老人慾如何享用
或者,他已出遊很久,早已遺忘
是石匠的手、鑿子深入
石頭渣子迸散、消失
讓一塊塊石頭,漸漸回到石頭本身
讓這些石頭,初生一樣的靜
似乎那些石頭,一塊塊,本來就在這裡
似乎那些石頭,一塊塊,本來就是這樣
老周
老屋的玻璃,不知什麼時候裂了
老周裁了玻璃,他有這手藝
鬆動的窗框和屋頂的瓦,他也收拾了
門外那片地,前幾天翻了,種了萵苣
一些雜草剷出來,堆著晾曬
明天不下雨的話,下午就可以燒去
還有一些地,老周翻來覆去
用鋤頭把大塊的土搗碎
那些夾雜在裡面的雜草,更要除去
雜草的命,比稻子的更厲害
老周喜歡這些,他的先祖就葬在背後的山上
幾天以後,老周和他的女人要回鎮上
他鎖門的時候那麼認真
就像是清早的女人仔細地摸著扣著
胸前的那一粒羞澀的紐扣
青瓦
陽光沒損壞那些青瓦
風雨呢,難說,不好說
可年年風雨後,你都爬上梯子
檢視那些你親手鋪好的一片片瓦
不是陽光,可能也不是風雨
是歲月,或歲月也不是
引你上去,讓你換幾片安心青瓦的
不過是一直立在那兒的梯子
騎虎的午睡
忽然想騎一匹老虎,陽光下午睡
陽光暖暖,胯下如氈,如錦緞,如草原
夢寐之際,人類的房屋很遠
牛羊很遠,也沒有旅人,打馬經過
開闊之地,因明媚陽光更其開闊
我騎著老虎午睡,把時間騎成了金黃
騎著老虎午睡,才任何事情
任何不吉之事都不會發生
老虎不會,人類也不會
老虎靜靜的,陽光熱熱靜靜的
一切彷彿死亡
山裡,寂靜為大
長夜無眠,或醒來過早
遠遠聽著
山裡的寂靜,鳥鳴裡的寂靜
天未亮,許久未亮
撫窗凝視,等待
和漸漸臨近、亮起的
山坡、樹木一起等
和寂靜一起等——
而那最先醒來的窗外的菜窖
那些大白菜忽然蜂擁著
就要入冬的冷冽氣息
在看似尋常中發現詩意
人 鄰
寫詩幾十年,總覺得還沒寫好,還能寫得好一些,最好能有一些新的詩的發現。多年前曾跟詩人老鄉先生說,想寫一些不易寫成詩的詩。這話的背景是要從那些看似遠離詩意的事物裡挖掘到詩意。老鄉贊同這話。可說過也就說過了,其根本可能還是自己缺少那種發現的能力。所謂的遠離尋常詩意,其實只是避開了顯性、容易感到的詩意,而有獨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發現——原來詩還能這樣寫。而這需要不同尋常的能力。
這些年,渾渾噩噩一路寫下來,大約寫的還是顯性的詩意,無非是約略有點新鮮罷了。比如,寫《山中飲茶》:“我們在喝茶,/ 但已經不能寧靜下來。/ 我們只是試圖要寧靜。/ 我們的茶杯裡似乎已經是陰涼的雨水。”後來,嘗試寫了《沒意思的下午》:“這沒意思的下午,多好。/ 幾頁白紙的下午,多好。/ 些微灰塵飄著的下午,/ 讓我寫下幾行沒意思的文字。”我喜歡前者,但是後者裡面有著我想要進一步尋找的東西。我想在這樣一些看似沒有什麼意思的場景裡,尋找到一些我以為有意思,而別的詩人也許會忽略的。世界太大,遠遠超過了人類所能的想象,詩也應當是無限的。詩意之外也應該別有詩意。就詩本身來說,詩的背後有哲學,可詩的哲學背後是什麼?我覺得可能是比哲學更高一層的。哲學總是想證明什麼。詩不證明,詩只是顯現或是隱現。可能詩才是最高的哲學,可解而無解,無解而可解。詩,也是存在,萬事萬物的大存在。
詩以它的“無”和“有”同時見證著這個存在。我的詩都是短詩,我沒有能力寫長詩,
可似乎也並不羨慕有能力寫長詩的詩人。對一個詩人來說(漢字,這種半抽象半形象的文字,經由記錄占卜而來的文字,適合寫詩,可以讓詩人寫出謎一樣的詩), 短短若干行文字,我覺得已經足夠任何詩人在其間對於詩意的無窮探索了。一個本來的自然和一個非自然的自然,足夠詩人畢生探索。同時,詩也在不斷髮現語言所未知的。
幾十年寫下來,人生移步換景,個人的詩學追求,摸索了好幾個階段。有過滄桑, 也有試圖的恬淡,也或者兼而有之,詩歌也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究竟寫出了多少自己想寫的,似乎有一些,也似乎並沒有多少。想想讀過的那麼多好詩,自己的詩放在裡面,能有多少存在意義。唯一安慰自己的,是耳順之年還能寫下去,也似乎還能漸漸寫得稍微好一些。
選自《詩刊》2021年第10期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