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辛棄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從迴歸南宋的第一個立春日起,辛棄疾便在他現存詞集第一首詞作《漢宮春》中,寫下了〝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風吹散了辛棄疾指點江山的銳氣,雨澆斷了辛棄疾橫刀立馬的鋒芒,風雨來襲時,他的銳氣與鋒芒早化為了刀痕劍瘢。驚風有意颭亂世人蒙塵的雙眼,密雨蓄謀斜浸世人枯萎的信念。家國與事業的春天在雨橫風狂中消散,指尖的涼與心底的痛如約而至,要將春天的最後一絲生機徹底夷平。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暮春時節,悽風苦雨中的落紅成陣,在辛棄疾看來,卻是一種別樣的風采。辛棄疾不會痴痴等待悽風苦雨無端地過去,而是像落英一般在雨橫風狂中展現出生命最優美的姿態。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春意闌珊之際,與其坐等山河永寂,不如留著最後一絲生機去另覓春的飛舞流光。堅毅的目光與堅定的信念,傲然挺立了辛棄疾生命的旅律,他情不自禁地向長天大地釋放了一聲穿天越地的渴望。奈何一根連天接地的繩索蜿蜒跳躍,將辛棄疾牢牢絆住在天與地的盡頭。
他只能去追尋屈原〝何所獨無芳草兮〞與蘇軾〝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腳步,去釋懷他們的信念,發出了〝天涯芳草無歸路〞的一聲喟嘆。兩宋之交的朱敦儒,同樣發出了〝可惜韶光虛過了,多情人已非年少。只恐鶯啼春又老,知音少,人間何處尋芳草〞的人世感傷。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近日惹飛絮〞,撲朔迷離的前路中,有多少雨橫風狂後留下的泥淖,辛棄疾不願清醒地看到家國與事業的春天,就這樣逆來順受的沉淪。家國與事業的春天,總是在時間的猶豫裡發酵,所以他感慨〝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無情地查封了他家國與事業的爐臺,青年時代鐵馬金戈的回憶,只能陷落在一片濛濛飛絮中無奈地演繹歸皈。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長門事〞引用的是漢武帝原配皇后陳阿嬌,於長門向漢代詞賦大家司馬相如重金買賦的典故。此後,〝長門〞便成了后妃失寵或文人失意的代名詞。如李益《宮怨》〝共滴長門一夜長〞,杜牧《長安夜月》〝獨有長門裡,蛾眉對曉晴〞和《月》〝唯應獨伴陳皇后,照見長門望幸心〞,王安石《明妃曲》〝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等等。〝蛾眉曾有人妒〞,化用了屈原《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的句子。辛棄疾在這裡自比陳皇后,要表達他與陳皇后都有不得近侍君王的人生遺憾。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脈脈此情誰訴〞,照應了上闕〝怨春不語〞。〝玉環飛燕〞象徵在君王面前風光無限紅極一時的小人,辛棄疾將自己比作三位歷史人物地位最高的女性――陳皇后,是在加固自己的生命底色。他告誡那些在朝廷上橫行肆虐的小人,縱使你們群魔亂舞,又能奈我何。在一縷殘陽的映照下,歷史的卷軸在此刻彷彿也凝固了,你們沒有看到當年美冠六宮粉黛身系三千寵愛的楊玉環與趙飛燕,都已經化為歷史的塵煙了嗎?亂舞的群魔們,你們的舞技就算再高,能高過楊玉環與趙飛燕嗎?你們遲早也會舞出已成定局的〝紅粉成灰〞。
〝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這幾句詞隱喻辛棄疾家國事業的春天,轉瞬之間成了落日殘煙。〝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從《漢宮春》中的〝清愁不斷〞到《摸魚兒》中的〝閒愁最苦〞,十六年間辛棄疾的人生之路,無奈地走著南宋小朝廷層出不窮的套路。不曾間斷的清愁,歷經十六年的人世消磨,終究膨脹出了苦澀。從迴歸南宋的第一天起,辛棄疾人生的各個方向,都充斥了突如其來的〝無端風雨〞,暗喻南宋小朝廷小人的無孔不入,不禁發出了〝休去倚危欄〞的永嘆調。縱使他獨倚危欄,也不會偏離人生的航向,幾番雨橫風狂後,他的靈魂依舊自我挺立,絕不會在迷茫中消亡,在悲歡中自沉。
〝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閒愁一半多〞,辛棄疾曾因〝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這句詞,被人彈劾將南宋的〝暖風麗日〞,比作了遙遙欲墜的夕陽。 南宋小朝廷早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徒留下山河破碎與命運浮沉。〝煙柳斷腸處〞照應了上闕的〝盡日惹飛絮〞,這縷斜陽好比隱藏在段落深處的錯字,將錯就錯地續寫著辛棄疾的滿腹心事,在煙柳長堤的一片濛濛飛絮中倍顯斷腸悽惻。風讓閒愁纏繞滿身,雨讓痛苦灑落一地,在清醒中孤獨總好過在喧囂中寂寞,他傾盡一生都試圖在無端風雨與血色迷霧中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