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編者按:這裡是一個懷舊劇場。
近期公映的電影《我和我的父輩》之《鴨先知》段落,已過古稀之年的張藝謀,客串出演了改革開放初期上海電視臺的臺長。他的前瞻眼光與開明態度,促成新中國首支電視廣告的誕生。
大導演亮相的時間極短,不過是手拿鋁製飯盒與同事一起,面對觀眾走了一段樓梯。那份精神矍鑠,那身中山裝束,那句語調聽來有些誇張的臺詞“別蒙我,我可拍過電影”,令觀眾忍俊不禁又不免感慨,無暇分辨張藝謀本人和他所飾角色的差異。
利用含混的人物形象製造“笑果”,顯然屬於導演徐崢的精心設計。作為分段式電影裡承上啟下的篇章,《鴨先知》的功用在於,引導觀眾走出《乘風》與《詩》營造的悲壯歷史情境,換個心情回看一段時代縮影,藉助國人集體造夢的起點,帶出《少年行》呈現的更為美好的未來。
《鴨先知》的喜劇特質、活潑基調與上述功能,決定了張藝謀要把被大眾媒介張貼在身上的標籤式元素融入角色,同時放下身段與民同樂,成為人群中既具備辨識度,又讓觀眾覺得親切普通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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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聯張藝謀作為演員,在《老井》《古今大戰秦俑情》《有話好好說》《大宅門》等影視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他們在數量上儘管屈指可數,但身上總是既有張藝謀本人的印跡,又能映照某類人群的普遍特徵,不似他身為導演或攝影師拍攝的大多數電影般,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強烈的主題訴求。
原因追究,或許是張藝謀演戲,基本屬於“非職業演員”的被動而為,不可避免會往角色身上注入一些本色。令人驚訝的是,他雖然志不在表演,每次演戲總能“歪打正著”,獲得專業評審或普通觀眾的肯定。
1986年公映,吳天明導演的《老井》,是張藝謀主演的首部電影。因為演活陝北高原上帶領村民打井的青年農民孫旺泉的隱忍與執拗,他摘得1987年東京國際電影節以及1988年金雞獎、百花獎的最佳男主角桂冠。
其後他出演的角色有大有小,雖然再無獎項加持,但《古今大戰秦俑情》裡愚忠又痴情的將軍、《有話好好說》裡樸實又狡黠的民工與《大宅門》裡木訥又機智的太監,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放置在中國電影發展的語境,張藝謀的表演不僅勾連他的導演之路與創作心態的衍變,同時帶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電影界前輩提攜後輩、同輩互相扶持、內地與香港影人協作等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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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出演《老井》之前,已是日後被譽為“第五代導演教父”的吳天明,頗為賞識的生猛後生。
北電78級導演系學生1982年畢業之後,各奔東西,其中家庭出身有些問題的張藝謀,去了遠在邊陲的廣西電影製片廠,在北京電影製片廠大院長大的陳凱歌,如願以償回到北影廠。
1983年,廣影廠成立全國首個“青年攝製組”。同年,該小組核心成員張軍釗執導,張藝謀、肖風擔任攝影,何群負責美術的“詩電影”《一個和八個》拍竣。影片講述的儘管是國人熟悉不過的抗日故事,但由於敘事視角、人物造型與攝影構圖均突破常規,遭遇審查風波,次年才在全國公映。中國第五代影人正式開始書寫屬於他們的歷史。
“在藝術上,兒子不必像老子,一代應有一代的想法。藝術上的重複是衰弱的標誌。我們願意用實踐來證明心中所想,哪怕它是幼稚的。”張藝謀與肖風1985年發表在《北京電影學報》上的文章《<一個和八個>攝影闡述》,赫然道出初出茅廬的第五代影人的藝術主張。
這部電影和這份主張,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時任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的吳天明是其中之一。其時的吳天明,既是拍過《沒有航標的河流》《人生》等叫好叫座影片的知名藝術家,又是銳意革新西影廠、頗有戰略高度的領導者,一心想把優秀年輕的電影創作人才收到麾下。
攝影觀念大膽、攝影作品超群,又是西安人的張藝謀,更是被吳天明盼著,能回家鄉的電影廠工作。
第四代導演的旗手之一吳天明(右)與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張藝謀。
1984年,張藝謀等人暗中撮合下,在北影廠“閒置”兩年的陳凱歌,被廣影廠借調執導《黃土地》,張藝謀、何群分別做攝影師與美術設計。三人在陝西勘景時,吳天明不僅熱情接待,還安排食宿、協調吉普車幫助他們渡過難關,為他與張藝謀未來的攜手奠定一定基礎。
《黃土地》的大獲成功,讓陳凱歌與張藝謀於1986年,二度聯手拍攝了亦由廣影廠出品的《大閱兵》,反響同樣熱烈,兩人成了發光的金子。陳凱歌被北影廠要了回去,張藝謀被吳天明挖人的誠意打動,去了西影廠——吳天明還在西影廠員工的議論聲中,把張藝謀第一任妻子肖華調到了廠圖書館任管理員,併為夫妻倆分了一套二居室。
再無合作的張藝謀與陳凱歌,自此成為暗暗較勁的“競爭對手”。不過他們的兩次並肩作戰,也為多年後兩人與田壯壯、姜文等一道,在郭寶昌編劇、導演的電視劇《大宅門》中跑龍套埋下伏筆。
當年,如果沒有廣影廠廠長韋必達的大刀闊斧與藝術總監郭寶昌的力排眾議,《一個和八個》《黃土地》《大閱兵》幾乎沒有誕生的可能性。就像吳天明勇於擔責的兄長風範,讓黃建新拍攝《黑炮事件》、張藝謀拍攝《紅高粱》時,有了保駕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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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張藝謀緣何演電影。1986年《老井》籌拍時,張藝謀原本只是吳天明指定要用攝影師之一(另一攝影陳萬才是西影廠的老員工)。劇組按照導演的要求,滿世界尋找長得像“兵馬俑”、臉上有刀刻般的皺紋、具有傳統西北農民氣質的男主角,一直無果,吳天明才在別人(有說法是其女兒吳妍妍)的建議下,把目光放在了近在眼前的張藝謀身上。
張藝謀一臉的“苦相”、身上的倔勁以及在農村生活的經歷,與吳天明心中的男主人公孫旺泉不謀而合。同時,吳天明認為張藝謀的電影修養足夠,說服他接受了挑戰,在西影廠引起一定風波。有人甚至戲稱,“一個敢拍一個敢演,肯定有一個是神經病!”
吳天明唯一不太滿意的,是張藝謀還不夠精瘦。為了達到恩師的要求,更為了打消眾人質疑的眼光,張藝謀在影片的拍攝地,位於太行山腳下的山西省左權縣拐兒鎮石玉峧村(該村後因影片更名老井村),過上了“苦行僧”的日子,成了名副其實的“體驗派”。
兩個多月裡,他每天不僅會揹著200多斤重的石板在山間小道上又上又下(《老井》中有他揹著石板小心翼翼下太行山的鏡頭),還會曬太陽、蹲著聊天、用細沙搓臉與身體、幹類似砸石頭的重體力活。
《老井》正式開拍時,張藝謀瘦了20斤,外在形象與生活習性方面,與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玉峧村的男性村民已無差別。電影中,他更是不負吳天明的期望,恰如其分地詮釋出孫旺泉在婚姻與愛情、俗成與天性、愚昧與文明、絕望與希望之間的掙扎與求索,成為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生存與死亡的夾擊下艱難過活的廣大農民的代表。
影片結尾的字幕揭示,從清朝雍正三年前起,玉峧村每隔些年,就會有年輕勞力死在打井這樁事上。這些逝去的生命,為的是子孫後代可以在村口就能喝上一口乾淨的水,不用像他們一樣,要麼翻山越嶺去黃河挑水,要麼盼著老天多下雨多降雪,以便儲蓄生命之源。
孫旺泉的父親、二爺以及朋友等人,便因打井或死或瘋。他的名字,說出的不止是一家人、一個村對於“水”的渴望,還有廣大農民呼喚命運改變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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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明生前回憶張藝謀演《老井》的刻苦,曾稱“中國演員如果都下到張藝謀那樣的工夫,中國電影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當時下功夫鑽研角色的演員,不止張藝謀。
孫旺泉妻子的扮演者呂麗萍,三番面試角色都沒得到吳天明認可的情況下,沒有放棄對劇本與人物的研究,最終打動了吳天明。
扮演孫旺泉兩小無猜戀人的梁玉瑾,在與張藝謀拍攝兩人被困井下的戲份前,兩人為了營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望感,一起用了連續數頓不吃飯的土辦法。
將吳天明的言語延展,如果張藝謀沒有遇到吳天明,中國電影應該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第四代導演的旗手之一對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的破格提攜,不止一次,且每次都具備里程碑意義。
兩人合作完《老井》,張藝謀眼見陳凱歌、田壯壯等同班同學以及“學弟”黃建新的導演事業步入軌道,有些心急,向吳天明表達了想做導演,要把莫言的中篇小說《紅高粱》拍成電影的願望,又一次獲得吳天明的破格支援。
在專案未獲領導批准,又無外來投資的境況下,吳天明乾脆以個人名義給了張藝謀4萬元錢,讓他先去早已沒有高粱地的山東高密種高粱。
吳天明的魄力與擔當,在黃建新1985年拍完《黑炮事件》遭遇審查障礙時,也令當年的後輩感動、今年的觀眾感嘆——他把問題悉數攬在作為廠長的自己身上,為黃建新鋪平藝術的道路。
張藝謀的導演夢想風帆,也因為《紅高粱》正式啟航。吳天明,成了張藝謀以及許多第五代影人心中的“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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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張藝謀的面孔,陳凱歌曾像吳天明一樣,覺得宛若“兵馬俑”。陳凱歌1985年撰寫的短文《秦國人——記張藝謀》最後一段如是寫道,“我常和張藝謀不開玩笑地說,他長得像一尊秦兵馬俑,假如我們拍攝一部貫通古今的荒誕派電影,從一尊放置在咸陽古道上的俑人大遠景緩推成中近景,隨即疊化成藝謀的臉,那麼,它和他會是極相似的,或許因為藝謀是真正秦人的後代。”
或許正因這段話,香港導演程小東1980年代末期著手拍攝根據李碧華小說《秦俑》改編的電影《古今大戰秦俑情》時,想到了邀請張藝謀來演為情輾轉三世的秦俑。當時,張藝謀與肖華的婚姻走到了盡頭,正與已經確定為該片女主角的鞏俐熱戀,也許是為了留下與鞏俐的銀幕情侶形象,他答應了參演。兩地的電影人,有了一次今天看來既離奇又傳奇的合作。
作為華語穿越片的鼻祖,《古今大戰秦俑情》的主創與主演陣容堪稱豪華,程小東、李碧華(她同時是編劇)、張藝謀與鞏俐之外,配樂、攝影、特效分別是黃霑、鮑德熹、徐克。
不過由於是商業題材,心高氣傲的張藝謀演得並不開心,演完據說直接拒絕了後期配音工作,擺出一副不再與程小東等人來往的架勢——事實當然並非如此,張藝謀後來執導的《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商業武俠大片,武術指導都是程小東。更有意思在於,《古今大戰秦俑情》拍攝前後,張藝謀與楊鳳良聯合執導了商業電影《代號美洲豹》。幸好這部電影票房口碑皆輸,他很快回到正軌。
回看《古今大戰秦俑情》,值得玩味處還有張藝謀與鞏俐的表演。從秦朝到民國再到現代,兩人在三世情緣裡,均有多種扮相。
鞏俐先是性情溫婉又剛烈的大家閨秀,再是神經兮兮的末流演員,後是笑若桃花的日本女性。張藝謀起初是不苟言笑的大將軍,接著是與文明世界格格不入的闖入者,最終成了一身農民裝扮的兵馬俑修復師。其中兩人民國時期的形象均令觀眾大跌眼鏡,鞏俐時而花痴時而瘋癲,披著兵馬俑戰衣的張藝謀,竟然戴上了墨鏡,非常有喜感。
這說明作為演員的張藝謀,具有一定的可塑性,只是似乎更適合演農民。或許因為張藝謀對這點心知肚明,他在自己1997年執導的電影《有話好好說》中,客串出演了一個在北京街頭蹬著三輪車收破爛的農民工。不過與《老井》中的孫旺泉、《古今大戰秦俑情》中的修復師相比,該人物多了些圓滑,身上有商品社會里不少普通人的影子——姜文出錢讓他幫忙喊人,他活幹到一半,趁姜文一個不留意,拿著鈔票蹬起三輪車閃人。
某種程度上,這與新千年之後,張藝謀創作題材與風格的改變有點相似。市場經濟浪潮的衝擊下,很多人的步伐,邁得都有些不太穩。張藝謀沒能成為例外。
本期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