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迅的書信、日記、談話及其他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與他的老師交往痕跡。在這些老師中,有四位堪稱是魯迅最崇敬的恩師,他們是壽鏡吾、俞明震、藤野嚴九郎、章太炎。
魯迅
教之以讀書之樂的壽鏡吾
壽鏡吾(1849-1929)是魯迅少年時代的私塾先生。魯迅12歲進三味書屋讀書,在壽鏡吾身邊度過了大約四年光景。
壽鏡吾
三味書屋是壽鏡吾的祖宅,位於紹興東昌坊口,建於清代嘉慶年間,與魯迅故居新臺門僅一河之隔,相距不過百十步遠。周、壽兩家是當地有名的書香門第,彼此關係比較密切。如魯迅在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所說,壽鏡吾是城裡有名的宿儒,是“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壽鏡吾是一位愛國的舊知識分子,他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極為憤慨,對洋貨深惡痛絕,一生不沾。有一年冬天,他的孫子從外地回家過年,要給他照相,他認為那玩意兒是舶來品,堅決不肯照相。當孫子端起相機準備拍照時,他拄起柺杖就跑。而今紹興魯迅博物館掛著的那幀壽鏡吾的放大照片,就是他孫子這回偷拍的。相片上的壽鏡吾身穿半舊的大棉袍,頭戴瓜皮帽,手拄一人多高的柺杖,低著頭在蹣跚行走。
壽鏡吾的思想比較進步,對科舉制度的弊端,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他反對八股文,在課堂上從不講授八股文,他教魯迅的是經史綱要、唐宋詩詞、古代散文等。對這些正課,魯迅雖然不是很喜歡,但也從不耽課。壽鏡吾有時也抄一些漢魏六朝文學作品給學生讀,對這些,魯迅非常愛讀,並從中獲得了不少樂趣。
魯迅對壽鏡吾十分敬重,上課用心聽講,課後虛心向先生請教。有一次,魯迅因事遲到,先生批評了他,他誠懇地接受批評,在課桌上刻了個“早”字來督促自己。魯迅去日本留學後,還經常給壽先生寫信請安,歸國後又多次到三味書屋看望壽老先生。
導之以求知之新的俞明震
俞明震
俞明震(1860-1918)號恪士,是魯迅在江南陸師學堂的總辦(校長)。1860年,俞明震出生於浙江紹興一個翰林家庭,1890年中舉,獲光緒庚寅恩科第三甲六十二名。1894年奉調赴臺灣,次年被委任全臺管處,後為布政使。中日甲午戰爭後,臺灣被日本霸佔,他被臺灣人推舉為臺灣副總統,事敗後回到國內,隱居於江南水鄉。1900年出任陸師學堂總辦。當時,正值資產階級改良派推行變法維新活動。在這一新的變法潮流中,俞明震竭力擁護新政,主張變法。魯迅在《朝花夕拾·瑣記》中回憶俞明震時寫道:“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時務報》是資產階級改良派領袖梁啟超主辦的宣傳變法運動的總喉舌,俞明震手不離《時務報》,說明他是站在維新派一邊的。他出的漢文題目《華盛頓論》也出自《時務報》第一期譯載的《華盛頓傳》。在他主持的學堂開設了格致(物理學)、地學(地質學)、金石學(礦物學)等新學科,具有濃厚的“看新書的風氣”,學堂設立了閱報處,每天為師生提供《時務報》《譯學彙編》等傳播新知的報刊。魯迅後來回憶道:“在這個學堂裡,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
在俞明震開闢的新學園地,魯迅讀了大量的新書報,盧梭、孟德斯鳩、嚴復等中外名家的著作,以及生理學的書籍,他都一一閱讀。到1902年1月,他從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畢業,已是一名激情滿懷,奮起圖存,追求救國救民真理的戰士了。不久,魯迅被江南督練公所派赴日本留學。
俞明震很欣賞魯迅的才華,對魯迅很器重,魯迅赴日本留學時,俞明震親自陪送他到日本。而魯迅對俞明震也是很理解的,始終抱有好感和敬意,從未斷過與俞明震的往來。魯迅在教育部任職時,俞明震也在北京,他常常抽空去看望俞先生。在魯迅日記中,每提到俞明震先生,他總以“俞師”或“俞恪士師”相稱。1918年11月22日,俞明震在杭州西湖病逝,魯迅得知後,特從北京寄去祭幛以示哀悼。
在魯迅著作中談及俞明震的文字不是很多,別人對他的回憶文字也少見,但他對魯迅早期進步 世界觀的形成確是一位不可忽視的人物。他在陸師學堂開闢的新學環境,對魯迅思想的影響,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超過了壽鏡吾、藤野和章太炎。
求之以科學之嚴的藤野嚴九郎
藤野嚴九郎(1874-1945),即中學課本中的魯迅作品《藤野先生》的主人公。他是日本福井縣人,魯迅留學日本仙台醫專時的解剖學骨科教授。
藤野嚴九郎
藤野先生是一位不修邊幅、不拘小節的老師,冬天常穿一件舊外套,有時忘記帶領結,一副寒顫顫地樣子,有一回在火車上被列車員當成了扒手,提醒旅客小心些。他面容黑瘦,蓄著八字須,戴著眼鏡,講課時操著念古文似的抑揚頓挫的音調,往往惹得有些同學笑出聲來。然而,在魯迅心目中,這位老師毫無民族偏見,真心希望透過魯迅把新的醫學傳播到中國去。
藤野先生治學嚴謹,對科學有著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教學之餘,他整日埋在人骨堆裡搞研究。為了講好解剖學,他對它的發展歷史都有過較深入的研究。為了弄清中國女人裹腳對足骨的影響,他不恥下問,虛心向魯迅請教中國女人是怎樣裹腳的,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當魯迅將情況告訴他後,他還感嘆地說:“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藤野先生師德高尚,誨人不倦,他發現魯迅剛入學時日語不夠熟練,影響了聽課效果,就利用課餘時間幫助魯迅補習日語。那時仙台醫專沒有正式教科書,因此,記好筆記是學習中很重要的一環。藤野先生每週都詳細批改魯迅的筆記,連一條血管移動了一點位置都給改正過來,對其中細小的語法錯誤也一一訂正。
藤野先生重視在教學中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有一次測驗骨骼系統時,他拿出一些人骨,問這是左手骨還是右手骨,其實那是腳脛骨。
在藤野先生的耐心教導下,魯迅第一學期在142名同學中考了第68名,而其中留級生就有30人。有些日本學生懷疑藤野先生向魯迅洩露了試題,便找藉口檢查魯迅的講義。學生會幹事向藤野先生了解情況。藤野先生回答說:“是嗎?謝謝,沒有那樣的事情。”
儘管藤野先生對魯迅十分關心,但是,仙台醫專一些軍國主義分子對中國人的侮辱和挑釁,以及他們所放映的影片中不少中國人的麻木不仁,促使魯迅決計棄醫從文,以拯救中國人的靈魂。當魯迅把這個決定告訴藤野先生時,先生感到很難過,心裡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在魯迅來向他辭行的時候,藤野先生拿出自己的一張照片送給魯迅,並在背面鄭重地寫了“惜別”兩個字。魯迅一直珍藏著這張照片,回國後把它掛在北京寓所的東壁上以激勵自己。後來,他專門撰文紀念藤野先生,稱他是“最使我感激,使我鼓勵”的一位老師。日本為出版魯迅選集徵求他的意見時,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將《藤野先生》一文選到集子中去。
範之以革命之行的章太炎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我國近代著名學者、資產階級革命家。
章太炎
1906年,剛剛出獄的章太炎來到日本,主編同盟會機關刊物《民報》,號召推翻清朝政府,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魯迅仰慕章太炎的戰鬥精神,對章太炎批判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保皇尊孔的戰鬥文章倍感興趣,多方蒐集,認真閱讀,並主動投入《民報》陣營,與保皇派的《新民叢報》展開論戰。在從事革命活動之餘,章太炎還應魯迅等留日中國學生的邀請,為青年開講國學。他在自己的寓所《民報》社開了一個小班,每逢星期日授課。那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太炎先生坐在正面,魯迅等八位學生三面圍坐。後來,《民報》被日本當局封禁,章太炎便專門從事講學和著述。魯迅就這樣成了章太炎的門下弟子。
章太炎給魯迅等人開講的主要是《說文解字》《爾雅義疏》等文字音韻學,以及訓詁考據、諸子百家和古代歷史等學科。章先生教學極其認真,那時,他經濟拮据,每天僅素食兩頓,甚至捱餓,但講起課來卻精神飽滿,精力充沛,逐字解釋,滔滔不絕,連續講一個上午都不要休息。章太炎性子暴躁是出了名的,但對學生卻態度和藹,隨便說笑,同家人朋友一樣。夏天盤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小鬍鬚,笑嘻嘻地講書,特別是那些借訓詁挖苦孔老二的妙語,常常引起滿堂笑聲。他講究啟發式教學,時常提一些問題讓學生回答,即使答錯了也不要緊。有一次他問道:“文學的定義是什麼?”魯迅回答說:“文學和學說不同,文學所以增人感,學說所以啟人思。”章太炎聽後,略一沉思說:“這樣的分法雖較勝於前人,然仍有不當。”接著,耐心地指出了“不當”之處。
對當時站在革命最前列的章太炎,魯迅是很尊敬的。但他之所以尊敬章太炎,首先並不是因為他有學問,而是因為他具有堅定不移的革命精神和敢怒敢恨的鬥爭勇氣。章太炎一邊向魯迅等人講授優秀的民族遺產,激發他們的愛國熱情,一邊利用講壇直接宣傳革命思想。他打比方說,民族主義像是田裡的莊稼,而歷史知識就是灌溉莊稼的水,要使人們頭腦里民族主義思想永不枯竭,就得經常向人們的頭腦裡灌輸歷史知識。他向進步青年澆灌的民族主義之水,對青年一代影響很大。二十多年後魯迅回憶說,他們那時去聽課,“並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
章太炎的革命精神深深影響了魯迅的言行。魯迅對章太炎一直懷有很深的感情,從日本歸國後的30年裡,儘管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但魯迅始終懷念這位引導自己革命的恩師,他的日記中多次出現“章師”的記載。1913年至1916年,章太炎因反對袁世凱被囚禁於北京,魯迅經常冒著危險前去探視慰問。章太炎逝世後,魯迅在病榻上寫了《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和《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的紀念文章,它們表達了魯迅對章太炎的深深敬意,不僅是對章太炎蓋棺論定的力作,也是魯迅先生一生的絕筆。(陳揚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