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名家講故事】
話劇《李白》的創作始於1989年,成稿於1990年年中,嗣後主創人員赴長江體驗生活,幾經修改進入排練廳,於1991年首次公演。之後演出,斷續又綿延,至今已有30年。
我創作話劇《李白》劇本時,於是之是北京人藝副院長,他曾經問我,話劇與戲曲的區別是什麼?我一時被問住了,說了半天不得要領。老於說,我有個不準確的比方,話劇是散文,戲曲是詩。後來,老於又說,《李白》不能寫得太實。我懵了。他又說,李白不同於杜甫,不同於高適,不同於其他詩人。導演蘇民問,能否再具體?老於想了想,“應該空靈!”繼而“嗨”的一聲,“我這是難為作家了!”我驀然意識到,老於是個好領導,且是個文論家,我似乎讀懂了他,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作者,他總是希望作者自己能多思。我一再琢磨,空靈是詩的追求,戲劇講矛盾衝突,離空靈遠甚啊!我於是重讀了恩格斯致拉薩爾、敏娜·考茨基和哈克納斯的三封信,求解惑,無果;我求諸文論家,重溫劉禹錫的“境生於象外”,司空圖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韻外之致”,嚴羽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空靈以實境為基礎,以虛境為指歸。從本質上看,空靈不屬於戲劇,而屬於詩!在戲劇裡追求空靈,或許追求的是戲劇的詩化;在《李白》裡追求的是“這一個”詩人獨特的詩化。這似乎是反向的追求。
不難設想,沒有戲劇動作,沒有戲劇語言所包含的動作性,沒有矛盾,沒有衝突,沒有高潮,沒有期待和懸念,沒有突轉與發現,沒有這些戲劇性的要素,如何成戲?空靈恰恰是淡化了戲劇性而突出詩,突出詩的意境。空靈把編導自己推上了絕路!我終於悟出點什麼,《李白》一劇似應兼有散文的意蘊和詩的境界,在創作方法上也應兼有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因此,我在修改劇本的時候,認定目標,涉險而行,努力開掘意蘊,營建境界,包括語言上兩種筆法的交融。劇本到底修改了幾稿,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比如,修改次數最多的是尾聲前的最後一幕,那是全劇高潮所在——李白與妻子宗琰分手,一種特殊的離異。我反覆比較了幾位文學史家的說法,最終設定了郭沫若氏的假說,是“情投意合的最後訣別”(見郭沫若著作《李白與杜甫》)。最後訣別,偏又是情投意合!最後訣別的必然性與情投意合的暫住性形成強烈的矛盾,這正是戲劇性的所在!但也決定了戲劇高潮的形成不仰仗於強烈的外部動作,而藉助於人物的內心衝突與業已外化了的性格之間的碰撞。這場戲的事件是李白要從軍,宗琰要入道。從軍和入道其實是李白性格的兩極行為。當此際,一切說理都是蒼白的!我在修改時特意於外部衝突的間隙插入“閒筆”——設定了夫妻論詩。
“宗琰:……我總覺著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字的靈性!每個字都有靈性!它們藉著詩人的手,一個個從筆尖跑下來,排成隊,列成行!
李白:是這樣的!你還記得灩澦堆上“朝我來”三個字嗎?那三個字排在一起就是詩!
…………
宗琰:……你身在仕途的時候,無法忍受官場的傾軋,一旦縱情於江湖,你又念念不忘盡忠報國。你是進又不能,退又不甘!
李白:(頹然長嘆)入木三分,入木三分啊!也許我這一輩子註定這樣來回走著!(痛苦地低下頭來)
宗琰:(復歸平靜,取出詩稿)如果沒有這樣來回走著,也就沒有李白的詩了!富貴沒有詩,隱遁沒有詩,只有那顆不能安靜的心,澆上醉人的酒,才能揮灑出不朽奇文!古往今來,能有幾個人得到了字的靈性?夫子你得到了!……也希望夫子成全我。(意謂上廬山屏風疊入道)
…………
李白:(猛然發喊)不!不能!你不能入道!”
這“閒筆”實際上是欲揚先抑的蓄勢。我曾想,國手弈棋,有時候盤面看來平靜如一汪潭水,並無炮火硝煙,但實際上是更高層次上的較量。戲劇也同此理。我欣賞戲劇理論家譚霈生的警句:“戲在‘話’中。”我以為,這“話”應該有動作性,還應該有思辨性。
再舉一例。為了與詩人題材相適應,也為了營造詩的氛圍,除了錘鍊臺詞外,我與蘇民導演一起研究了抒情獨白和幕間的歌唱和歌吟等手法的運用問題。有感於話劇舞臺闊別已久的大段抒情獨白,李白那段長達三百餘字的“拜別長江”的獨白就是蘇民建議我寫作的;有感於戲劇的間離效果和舞臺的假定性,我在蘇民的支援下,開篇、幕間和結尾借鑑了古典詩歌與古典戲曲的傳統,開篇的現代歌者彷彿副末登場,唱著敘述全劇內容的長短句,幕間和幕後或唱或吟新制近體詩和古體詩,結尾四句獨唱用的是騷體。蘇民還親自吟唱了兩首幕間詩。戲上演後的實踐說明,這種嘗試有得有失。論者肯定了大段獨白,而認為現代歌者登場與整齣戲的風格不協調。戲劇評論家柯文輝撰文指出:“啟幕曲是宋詞風味,去恢宏渾涵的唐音稍遠;幕間的獨唱絕句少點‘仙氣’,尤其是第五場的幕間曲,四句皆起於平聲,為瑜中之疵。以啟宏的文才和素養,並不難熨平此類小皺紋。”蘇民和我商量後廢棄了現代歌者,改為幕後唱,我也對幾首詩略做修改。
一齣戲的修改似乎是永無止境的複雜勞動,其間交替著否定的痛苦與再造的歡樂。否定的痛苦不過一時,心嚮往之是再造的歡樂。劇本改定後,於是之說,就這樣了,當初說的不妥當的話,收回,照你的文字排演。哇瑟!我寫劇大半輩子,頭一次聽到我的頂頭上司說過意見收回的話!我忽然動情落淚。我有幸生活在人藝這個藝術群體中,再造的歡樂還體現在與各個門類的藝術家的切磋琢磨上,又集中表現在戲從平面到立體的過程中。這一過程自始至終凝聚著人藝藝術家們的智慧和心血。
人物連結:
郭啟宏,當代劇作家。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級編劇。多次獲文華劇作獎、曹禺戲劇文學獎,獲中國話劇個人成就最高獎金獅獎、北京文學藝術最高獎老舍文學獎。作品有話劇《知己》《李白》,崑曲《南唐遺事》等。
(作者:郭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