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一個人在一生會遇見許多人。
有太多的人,像流星一般剎那劃過天際,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
正如手心裡的水,無論你是攤開還是攥緊雙手,他們一樣會從手縫中流走。
但總有那樣的一個人,如恆星般牢牢地停駐在心海,成為種在心頭的一棵草,永遠也拔不掉。
楊絳的心中,就有這麼一個讓她永生難忘的人,這個人,就是老王。
《老王》是楊絳先生為一位普通的人力車伕老王寫的一篇回憶性散文。
楊先生以純樸自然的文筆深情地回憶老王在文革期間對自己夫婦的幫助,以及在臨死前為自己送香油之類的善舉,多年以後仍久久不忘。
期間楊先生夫婦也受到諸多不公平的待遇,但他們卻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者,並對不幸者的老王心懷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祚”。
這樣的愧怍,從何而來?
初識老王,同情弱者
“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楊絳自認是一個幸運者,可是,在文革中,楊絳作為知識分子,也並不見得多幸運,相信在她的散文《我們仨》中,大家便已瞭解。
可是,相對於一個蹬三輪的,靠勞力吃飯而又不得的老王,她覺得,老王比她而言,更是一個“不幸者”。
楊先生的悲憫情懷,可見一斑。
當然,楊絳對老王的愧怍,也不是一下子就產生的,而是有一個過程,是“漸漸明白”的。
楊絳的愧怍是有一個情感過程的。
她為什麼漸漸明白對老王有愧怍之心呢?
要分析楊絳漸漸明白對老王有愧怍之心,先得看看這個不幸者老王是如何的不幸?
楊絳從對老王的外貌、職業、住所、家庭生活的描繪上來看,這個老王的確是不幸的。
“老王不僅老,還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
老王是一個三輪車伕,但“北京解放後,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
作為一個破落的單幹戶,靠著活命的只有一輛破舊的三輪車。
而老王又住在哪裡呢?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衚衕,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裡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蹬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在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閒聊的時候,問起那裡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不僅如此,老王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幸。
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真的就是這麼一個不幸的孤家寡人,苦人一個。
思善者之善,知不幸者之善
對這麼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下力人,作為知識分子的楊絳,懷著一顆善良的心,儘可能地對老王“好”。
明知老王眼睛不好的情況下,“別人都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而事實上老王也確實撞了電杆,但是楊絳卻還“常坐老王的三輪車”,照顧他的生意。
在與老王的交往過程中,楊絳夫婦從沒有在金錢上虧待過老王。
在老王給鄰居帶冰而順帶替楊絳夫婦帶冰時,主動提出給半價的冰錢,“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
“文革”初期,錢先生因腿疾,楊先生煩老王送他上醫院,一定要給老王錢。
不但楊絳夫婦對老王好,他們的女兒,在父母潛移默化下,對老王也是懷著極大的善意,說老王“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
老王是一個苦人,楊絳對老王的好,一則是因為楊絳很善良,也是因為對老王處境的同情 ,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去改善他的生存環境。
這是楊絳之善。
楊絳對老王的好,老王感受到了嗎?
古人云: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楊絳以善良、同情之心對待老王,老王也以善良回報善良。
那麼,老王又是如何回報楊絳的善良的呢?
楊絳在文中寫道:
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衚衕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錢先生去醫院看腿疾,
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他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著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而最能體現老王回報楊絳的,便是楊先生著力在文中表現的老王臨死前送香油和雞蛋的事情。
當老王來到楊絳家時,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裡。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麼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麼瘦,也不那麼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裡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裡的殭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幹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不得不佩服楊先生的筆力,以如椽之筆,形象地寫出老王臨死前的症狀。
老王已經病得連敲門都無力做到,去楊絳家時,只能是“打門”,可以想像身體虛弱的老王在打門時,急切想讓屋門的楊絳聽到,每打一下門之前都要蓄積力量。
而進門之後,又無力站立,只能身體僵硬地如一框畫般,“鑲嵌”在門框裡,楊絳形象地說,是從“棺材裡倒出來的”,連爬都不能做到了,這便是面如死灰,如骷髏般的老王。
老王以日薄西山行將就木氣息奄奄之軀,來拜訪楊絳,是為著什麼而來?
他一手提著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裡是香油,包裹裡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裡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對於老王的情意,楊絳是心懷感激的,拿錢給他,並“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
那麼一塊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楊絳是仔細“疊”好了還他。一個“疊”字,可見楊絳先生的涵養。
可是,楊絳畢竟只是一個女流之輩,雖然骨子裡有善良的基因與修養,但看到老王因病痛折磨而變得瘦弱、僵硬而恐怖的樣子時,而“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待老王走後,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
捫心自問,心有不安
如果事情發展到這裡,楊絳的心中,對老王還僅僅只是抱歉而已。
抱歉老王拖著病弱的身體來送雞蛋和香油而自己卻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
然而,平地一聲驚雷,老李的一句話,似一把鐵錘重重地敲在了楊絳的心上,使她的心變成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讓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老李的這一番話,在楊絳心裡久久迴旋,她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她不停地責問自己:
在臨死的頭一天,就是這個老王,這個苦命的老王,這個孤苦的老人,這個病入膏肓的老王,這個善良的老王,把平時自己捨不得吃的雞蛋和香油,送給自己。如果知道他第二天就會離開人世的話,那麼,我一定會請他坐坐喝喝茶水,一定會與他談談話,慰藉他孤獨的心靈,一定會攙扶著他下樓,而不是僅僅站在樓梯口看著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
可是,這一切都無法彌補了。
真的,世間上,有些事就是這樣,錯過了就是永遠,而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於是,楊絳的情感再次發生了變化。
對老王的情感,她由同情,到愧疚,再到不安。
看著香油和雞蛋,楊絳睹物思人,物猶在,人已亡。
她開始追憶老王,追憶老王對自己的那份情意。
可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注意,楊絳是“一再追憶”。想了又想。
那麼,楊絳到底想起了什麼,她到底又追憶什麼?
楊絳和老王雖然一個是知識分子,一個是三輪車伕,但是,從楊絳對老王,和老王對楊絳來看,他們應該是朋友。
可是,作為朋友的楊絳,到底對老王又瞭解多少呢?
老王老王,可是,這個老王到底叫什麼,楊絳不知道;
只知老王有一隻眼睛是瞎的,卻並不知道到底是哪隻眼睛瞎;
對於老王一隻眼瞎的原因,“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一個“也許”,表明楊絳並不瞭解真正的原因,也只是道聽途說;
連老王住在哪裡,也只是偶然知道的;
老王得病了,什麼病,吃什麼藥,不知道;
老王逝世,也是聽老李說的。
這麼一番追憶,到這時,楊絳才明白,原來,自己與老王之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自責反思:自己到底跟他是好朋友嗎?真的關係很好嗎?
於是,楊絳的情感再次發生變化。於是,經過幾年的時間,“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到此時,楊絳對老王的情感,才由不安,轉入到愧怍,這也便是楊絳寫作本文的真正意圖。
楊絳的愧疚是如此至真至善。
白居易《觀刈麥》寫到“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而楊絳的愧疚是幾年。
她的愧怍正是源於她的——反思。
中國有句古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最困難的事情就是認識自己。
所以才有《論語》中曾子的話“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楊絳的這種自我反思,不僅讓我們對她在文學上的成就頂禮膜拜,更讓我們對她人格上的偉大嘆為觀止,真可謂“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