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 繪
讀過《紅樓夢》的人,也許大多數不記得故事裡有個璜大奶奶。要讀得仔細,才會發現這個人物寫得很有意思。
璜大奶奶,就是賈璜的太太。她是跟在第九回群童鬧學的情節之後出場的。
賈府有個家塾,是賈氏宗族的義學。宗族裡有些支派境況不是很好,不能專門請老師教子弟的,都可以到家塾裡上學。還有賈家的一些親戚也可以跟著沾光,那叫“附學”。至於賈寶玉,本來有專門的老師,因為有事告假回鄉了。寶玉結識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鍾,兩人十分要好。他就想方設法,拉著秦鍾一起到家塾去上學了;他們藉此可以在一起戲耍。
學堂裡讀聖賢書,本該是個莊重的地方。但管學堂的老師賈代儒是個昏聵迂腐之人,這一日他早早回家去了,讓孫子賈瑞代他管理。這個賈瑞心眼小,品行差,小孩子也不敬重他。所以賈代儒一走,學堂裡吵啊鬧啊,結果打成了一團。
在這打鬧的過程中,有個叫金榮的搗蛋鬼揮舞一根大竹板,把秦鐘的頭皮磕破了。寶玉死活不依,他的跟班僕人李貴硬逼著賈瑞,讓金榮給秦鍾磕頭賠罪,才算了事。在家塾裡,寶玉的身份比別的孩子高得多。他的跟班僕人就有八個。
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氣,嘴裡嘟囔個不停。不服氣什麼呢?秦鍾和自己一樣,也是個附學讀書的,又不是賈家的子孫,憑什麼壓自己一頭?
金榮的父親去世了,寡母胡氏守著他,是不容易的事情。就罵他:“你又要爭什麼閒氣?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又說學裡的好處,“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對一個寡母來說,能讓兒子不花錢讀書,還省下家裡的花銷,真是天大的好處,可千萬不要瞎吵吵弄沒了。
那麼金榮憑什麼到賈氏的家塾去讀書呢?
原來,金榮的姑媽嫁給了賈家,她就是我們要說的“璜大奶奶”。她丈夫賈璜,書中交代乃是賈氏的“嫡派”,就是跟賈府親緣關係很近的分支。但畢竟不可能像寧榮二府那樣有錢有勢。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時常得她倆資助,日子才過得像個樣。也是靠璜大奶奶好歹懇求王熙鳳,金榮才能入賈氏家塾讀書。
這天璜大奶奶看著天氣好,家中無事,便來哥哥家走走,瞧瞧寡嫂和侄兒。書中說她“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這是很順便地告訴我們:她的生活還是蠻體面的。不過,在群童鬧學時,寶玉的小廝茗煙嘲笑金榮:“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打旋磨子”,比喻身體轉個不停,很不安又很殷勤的樣子;“借當頭”,跟別人借東西送到當鋪裡抵押借錢。這也表明,她要維持一個體面生活好辛苦。兩條資訊結合起來,就相當充分地寫出一個家庭的生活狀況。
姑嫂閒話,金榮的母親把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向她小姑子說了。
這金氏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
這是感覺自己的身份被人輕視了。金榮是仗著她的臉面去讀書的,欺負金榮等於欺負她。
該怎麼辦呢?金氏說:“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這意思是要上門興師問罪,討個公道。
金榮的母親聽了這話,急得了不得,讓她別去說。怕鬧大了,金榮在學裡待不下去,“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一個寒門寡婦,吃用開銷是第一位的問題。
“那裡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金氏也不容她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往寧府裡來。
金氏,也就是璜大奶奶。這氣派好大,聲勢好大。為什麼呢?她認為自己是有體面的人。尤其是在嫂子面前,特別要強調這一點。
說去當然就得去。於是到了寧府,進去見了賈珍之妻尤氏。
剛剛的氣派呢,聲勢呢,忽然就沒有了。書中說她“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閒話”,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她並不問:“秦鐘的姐姐在哪裡?”
不過,她來的目的還是清楚的,要找誰,也沒搞錯。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她想看看,對方能不能給她一個合適的開口的機會。
因為金氏問了,尤氏就說起秦可卿病得不輕。她誇這兒媳婦有多麼好,“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兒媳病得這麼重,讓她這個做婆婆的焦心。
可是病人不能煩心,偏偏就有煩心事。今日早晨秦鍾來瞧姐姐,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竟然把在學堂裡受委屈的事對姐姐說了。
金氏一腔怒火來到寧府,想要評個理討個公道,事由就是從學堂裡打鬧引起的。但這事情透過尤氏複述出來,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你看,一個“附學”的,本來就是佔便宜,居然還欺負人,而且說話還不乾不淨。
弟弟不上心念書,在學裡吵鬧,讓秦可卿生氣,那群“狐朋狗友扯是搬非、調三惑四”更讓她著惱,於是她沒法好好養病了。尤氏問金氏:“你說我心焦不心焦?”你可以想象說這話時,尤氏的眼光瞧著金氏呢。
金氏聽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得都丟在爪窪國去了。是的,別人不找她們一家人的麻煩,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幸好尤氏及時轉過話題,問她是不是知道有什麼好大夫,金氏這才鬆口氣,連忙把話題接過來,就著病啊大夫啊,又說了一會子話兒,回家去了。
這是一個很瑣碎的故事,卻體現著《紅樓夢》偉大的藝術價值。
社會由各種不同的階層組成,就是賈氏宗族中,也可以分成許多階層。賈璜夫婦倆,代表其中的一個層面。他們的地位,決定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做人的態度。璜大奶奶很重視自己的體面,可是一旦走到珍大奶奶面前,她連大氣都不敢出。我們也連帶說一句:等到璉二奶奶欺負珍大奶奶,她也是走投無路。
理解社會的不同層面,理解不同的人如何以不同的方式生活,人們才能真正理解世界,理解自身。一部偉大的小說,在這一點上,給了我們珍貴的啟示。(駱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