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飯過後,楊六郎假說趕路,算清了店錢,向黃悔生問明瞭酸棗門的方向,並說後會有期,告辭而去。其實根本用不著問路,因為一到街上,早聽呼兄喚弟,都是去看打擂的,比楊繼業數十年前在太平鎮見到的看客更多。所以弟兄二人牽著駿馬,跟著人流,順順當當地就到了擂臺的廣場。
二人抬頭看時,原來這是一個大大的沙灘,看客已經人山人海。惟獨中間由南向北留出一條約有兩丈寬的甬道,一直通到擂臺之下,用木樁和繩子攔著,顯然是供出入擂臺用的。距擂臺幾百丈以外,卻有一條向北的官道。六郎、七郎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會意。再看擂臺,到底是朝廷辦事,自與民間不同,不但擂臺高大,而且披紅掛綵,上有兵器大架,十八般兵器樣樣齊全。六郎、七郎看到這裡,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臺邊一圈短柱,突出平臺約有三尺,柱上扯了幾道繩子,構成了一圈繩網,大約是防止跌下臺來用的。惟獨臺南有兩根大柱,突出平臺有兩丈多高,柱頭又綁了一根橫樑,為的是好掛對聯。那對聯既不是寫在紙上,也不是寫在布上,卻是寫在木板上。木板是淡黃底色,字是大紅楷書,每個字足有斗大,陽光一照,金光萬道。上聯是“藝冠天下無敵手”,下聯是“功蓋寰宇有威名”,橫額是“奉旨會武”。
楊七郎看到這裡,心中暗罵道:“龜兒子吹這天大的牛皮,也不怕閃了舌頭。你家七爺爺若不把你送到鬼門關去,便從此不再姓楊。”楊六郎見他臉色紫脹,已經猜出了八九,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於是二人牽著駿馬,繞了個圈子,來到播臺北側看客較少的地方。
足足等了有一頓飯工夫,才見酸棗門內衝出一股人馬,前面是一杆“潘”字大旗開路,後面留下滾滾黃塵。眨眼之間,已經順著雨道來到插臺之前,一齊滾鞍下馬。其中有兩人一前一後,順著扶梯爬上搖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後生,他往臺上一站,身高足有八尺,面長賽過馬臉,眼中霹出殺氣,鼻孔高高朝天,渾身黑襖黑褲,腰纏大紅寬頻,兩手腰中一又,口中一言不發。此人當然就是潘虎。跟著他上臺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瘦子,身高不滿五尺,體重不足百斤,兩眼倒缺一目,一膽又短兩寸,前胸多出一塊,後背如扣鐵鍋。此人姓黃名龍,不但相貌醜陋,還有滿肚子壞水。他拜潘仁美為乾爹,潘仁美倚他做狗頭軍師。此次潘虎擺擂,潘仁美派他監場,以防不測。
黃龍前仰後合滾上了擂臺,把身子往臺前一擺,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操著公雞般的嗓門叫道:“漢國有個楊繼業,號稱什麼‘楊無敵’,屢抗天兵,不遵王法,狗膽包天,大逆不道。我皇陛下為此,特命當朝樞密使二公子潘虎,在此大擺擂臺,與天下好漢會武。誰能勝得潘公子,小則重賞,大則封官,以便一舉剪除楊家將,踏平太原城,神州歸一統,百姓得太平。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拳腳無情,棍棒無眼,萬一失手,打死勿論。因此,動手之前,先具甘結(在文書上畫押,表示心甘情願),以防後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哪個比武,快上臺來。”
楊七郎不等黃龍說完,已經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楊六郎暗暗拉著楊七郎的袖子,生怕他搶先上臺。
猛然間,一個人影嗖地飛上了擂臺。等他穩穩地站在臺上,楊六郎和楊七郎才看清楚。只見他五官端正,個頭適中,不胖不瘦,二十出頭,身穿藍褲褂,頭髮黑如墨。黃龍尖著嗓門叫道:“先報姓名,再具甘結,方可動手。”只聽那漢子厲聲喝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尤天保便是在下。至於說到具甘結,在下怕死便不來,來就不怕死。只是說不定我死,也說不定他亡,要具結便該雙方同具,斷不能我具他不具。”
潘虎大笑道:“真是笑話。我看你死在目前,還敢口出狂言,難道像你這麼個東西,倒能把我怎樣?”尤天保也勃然大怒道:“你身為貴家子弟,滿口盡噴臭糞,為何未曾動手,先用惡語傷人?“潘虎哼哼冷笑道:“罵你又怎樣?用不了一時三刻,我還要取你的狗命。諒你除了閻王面前,也沒有告我之處。”尤天保氣得發抖,大罵道:“你父子狗仗人勢,作惡多端。俺今日先結果了你這個龜兒子,以後再和你家老烏龜算賬。”
潘虎不等尤天保說完,已經飛起一腳,照著尤天保下部踢去。尤天保是會家不忙,輕輕一閃,也擺開了架勢。黃龍還在一邊公雞似地大叫:“具結!具結!”尤天保毫不理會,任他叫喊。這一對冤家:一個像下山惡虎,一心只想傷人;一個如入水蛟龍,立志要除民害。所以各拿出平生本領,一來一往,交手五十多個回合,尚分不出勝負。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楊六郎看了半天,悄悄地問七郎道:“七弟,你可看出什麼沒有?”楊七郎也悄悄地答道:“就像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我怎麼會看不出來?我把這潘兒子好有一比。”楊六郎問:“比做什麼?”楊七郎未曾回答,先用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放聲大笑。憋了一會兒,才偷偷笑著說道:“我把他比做一頭驢子。你看他除了用兩隻蹄子踢人,再沒有別的能耐了。”楊六郎也被他說得輕聲一笑,誇獎道:“你這一比真是再確不過。可是還有呢?”楊七郎道:“這還不夠嗎?”
楊六郎道:“當然不夠。我也把你好有一比。”說著微微一笑。楊七郎一看六哥這個樣子,知道是在挖苦他,急問道:“你把我比做什麼?”楊六郎板著臉道:“猴子吃西瓜。”楊七郎不懂,又追問道:“我跟猴子有什麼相干?”楊六郎慢條斯理地道:“猴子不知要把西瓜砸破,只會亂啃瓜皮。你是光知道潘虎只會用腳踢人,卻不知他那鞋裡大有文章,若與他交手,還是免不了吃暗虧。猴子吃不著瓜瓤倒不要緊,你的粗心卻有性命之憂,我把你比做猴子吃西瓜還有點不夠哩。”楊七郎只好說:“都是爹孃偏心,把該是我的聰明也給了你,叫我常受你的奚落。”
楊六郎正色道:“七弟,算我不是,如今也不是說笑的時候,咱們言歸正傳吧。我說潘虎的鞋裡暗藏著東西,倒不是瞎說,至少有兩個根據:一是他的腳功十分平常,卻招招不忘踢腳,你想除了鞋裡藏有傷人的東西,還能作別種解釋嗎?二是武林宗派雖然眾多,腳功卻多用腳掌,從來不見用腳尖踢人,這是因為腳趾踢人容易自傷。這潘虎卻總用腳尖踢人,豈不蹊蹺?說他鞋尖藏有暗器,不是順理成章嗎?所以待會兒你上了播臺,千萬當心他的兩腳。如果得著機會,順手把他的鞋子脫下來,戳穿他這見不得人的把戲,叫他當眾出醜。況且他既失暗器,也就黔驢技窮,不由他不任你擺佈了。”楊七郎一邊連連點頭,一連摩拳擦掌,說道:“六哥,小弟被你奚落,一點也不冤枉,若不是哥哥教訓,豈不真有性命之憂?”
二人還要說什麼,猛聽得臺上一聲慘叫。同時抬頭看時,只見尤天保兩手捂著腰眼,在臺上滾來滾去。楊六郎暗暗叫“不好”,猜到尤天保一定誤中了潘虎的暗器。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狠心的潘虎並不就此罷手,又一連把尤天保踢了十幾腳。然後兩手一抓,把尤天保舉過頭,扔到臺下。尤天保早在臺上就死了,所以一聲未哼。楊六郎和楊七郎不約而同,把韁繩一放,奔到尤天保的面前。摸摸鼻息,已經一絲沒有。解開褂子一看,遍體皮開肉綻,數根肋骨已斷,血骨模糊,令人傷心慘目。外行人都驚歎潘虎的腳功可怕,楊六郎卻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於是弟兄二人回到馬前,楊六郎又向楊七郎說道:“七弟,我方才不讓你上臺,是因為完全不摸潘虎的底細,如今既已一清二楚,若再遲延,說不定哪條好漢又要毀在這廝手裡。你只要按照預定的辦法行事,哥哥保你萬無一失。”楊七郎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緊緊腰帶,順手把寶劍交給六郎。此時臺上另是一番景象。潘虎脫光了上衣,渾身油亮,挺胸凸肚,搖來搖去,耀武揚威。黃龍卻猴頭猴臉,前鍋後鍋,一瘸一拐,圍臺亂轉,尖聲怪叫。
楊七郎打擂
楊七郎看了,氣不打一處來,身體向前一躥,兩腳猛地一點,嗖地一下,人已輕輕落在臺上。未等潘虎和黃龍開口,就厲聲喝道:“你們兩個壞蛋,俺複姓木易,排行老七。你家既要記賬,就記‘七爺爺’三字便了。俺本來不稀罕你家的鳥官司,只為死去的好漢們報仇雪恨,要打便打,具什麼鳥結!”說罷,不容二賊插嘴,一個猛虎撲食,已躥到潘虎面前。潘虎見對手來勢兇猛,趕緊往旁邊一閃。誰知楊七郎的猛虎撲食是個虛招,掃堂腳才是真意。潘虎光顧上身,不料被楊七郎踢中了腳拐,身不由己,撲倒在臺上。虧他倒也滾得飛快,一個鯉魚打挺,總算站了起來。潘虎一上手便吃了一個大虧,不由大怒,隨著一聲大叫,向楊七郎反撲過來,亂踢亂打,簡直不成章法。楊七郎一邊還手,一邊暗想:“這斯是氣昏了頭,還是武藝本來不濟?哪有這種打法?不管他,我只先算計這廝的一雙鞋,然後再結果他不遲。”
如此過了一袋煙工夫,潘虎飛起右腳,狠命地向楊七郎的腰眼踢去。楊七郎心中暗喜,身體向左一閃,右手順手牽羊,抓住了潘虎那隻飛在空中的腳後跟。順勢向上一抬,潘虎仰面朝天,撲通摔在臺上。那隻鞋已經牢牢握在楊七郎的手裡,只覺得沉甸甸的。楊七郎先不去管那潘虎,只把鞋幫嘩啦撕開,果然鞋尖裡藏著一塊多稜鐵塊。楊七郎一邊把這隻鞋扔到看客當中,一邊大聲叫道:“請父老見弟們看看,這個豬狗不如的潘衙內,就是拿這種暗器害人的。真是人神共憤,天理難容!”
潘虎乘著這個空當,趕緊爬了起來,要去奪那隻見不得人的鞋子。不料楊七郎已經撕開了鞋幫,扔到人群中去了。潘虎又羞又怒,向楊七郎撲了過來,看那架勢是想拼命了。不過正如楊六郎所預料,潘虎既露了暗器的馬腳,已經是黔驢技窮,垂死掙扎了。而此時的楊七郎,已不耐煩拖延,招招又猛又狠。那潘虎不知死活,還想利用他左腳上的那件暗器來置楊七郎於死命。楊七郎乘他抬腳之際,身體微微後仰,同時仲出右手,像鉗子似地緊緊抓住了潘虎的左腳,將潘虎頭朝下提了起來。不過楊七郎不再對那隻鞋子感興趣了,所以左手又抓住了潘虎的右腳,兩臂一抻,幾乎將潘虎的兩腿神成了直線,痛得潘虎哇哇大叫。楊七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潘虎的左腳按在地上,用腳深住,再把潘虎的另一條腿扛在肩上,全身用力一挺,隨著一聲慘叫,潘虎已被一撕兩半。
楊七郎結果了潘虎,怒猶未息,走到播臺前邊,伸出左右鐵掌,像他的太師父真如道長在太平鎮打搖那樣,喀嚓喀嚓,接連砍斷了兩根木柱,那一副大對聯也就應聲落到了臺下。此時楊六郎早已按照預定的計劃,將兩匹戰馬牽到了臺下,自己先扳鞍上馬,亮出了明晃晃的寶劍。楊七郎順手在臺上撈了一杆長槍,向臺下一跳,不偏不倚,恰好騎在烏龍駒身上。二人各把兩腿一夾,兩匹戰馬一齊箭般穿了出去,霎時跑到了官道之上,向北如飛而去。
黃龍和臺下的那一夥打手,早已嚇得目瞪口呆,活像木雕泥塑一般。還是黃龍機靈些,最先醒悟過來,失聲大叫:“捉拿兇犯!“一夥打手才如夢初醒,上馬追趕。然而為時已晚,楊六郎和楊七郎的坐騎又是神馬,如何追得上。況且他們明知不是楊六郎和楊七郎的對手,誰願意前去送死。胡亂追了一陣,也就回來交差,無非說追之不及罷了。
潘仁美聽到了兒子的死訊,猶如晴空霹靂。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算盡了機關,到頭來卻算掉了嫡親兒子的性命。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即下令畫影圖形,捉拿兇手。
不過,潘仁美雖然權勢熏天,說一不二,卻對楊七郎無可奈何。因為第一,楊七郎只報了木易七的假姓名,楊六郎更連假姓名也沒有露,所以那追捕公文上只好胡亂寫上追捕“木易七及其同夥”,豈不是瞎子摸魚白費勁嗎?第二,潘仁美雖然詭計多端、卻生活在將近一千年以前,那時既沒有飛機、火車,也沒有電話、電報,追捕公文只能靠著驛馬按站傳遞,所以等到地方官們接到公文時,楊七郎和楊六郎早就與父母兄妹們團聚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