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穎
【尋找記憶】
關於記憶的“丟失”,姚昆後來給妹妹的解釋,基於兩點:
一是那時他才八歲多點兒,記憶本就不見得準確,加上過去二十多年了;
二是他雖然不能清楚記起,但很肯定是因為淘氣不聽父母話才跑到那個山坡的,當時腦子裡更多想的,應該是怎麼應付父母,怎麼說服父母收養撿來的女嬰。或許,在那時候,“撿到”本身的記憶,就被後來的那些“想”擠掉了……
姚芳沒察覺哥哥的“異樣”,也不完全信哥哥的解釋。
骨子裡,她並不相信記憶會“丟失”。
但她並沒為難哥哥,讓哥哥不必為這事再牽涉精力。
這讓姚昆覺得,妹妹仍認定跟他是血親,於是沒敢拋露愛戀之意,悄悄蒐羅起“尋找記憶”的“外援”。
後來,學醫的姚芳,看到了馮同的論文,接觸並“買入”了“遊離記憶”相關理論,反推著想,覺得記憶丟失,不是原先以為的完全不可能,進而獨自做了些鑽研性的查詢、學習。
隨即,她發現了哥哥的“異樣”,心裡亂極了。
“我現在知道了,記憶真的會丟失。”她跟哥哥說,面對面,在哥哥的“長包房”。
長包房,就在後來馮同住的五星級酒店,是相連的兩個商務套間。
兩個套間共用的牆壁上,對稱地開了兩扇門;全部開啟,兩邊就“打通”了。
慣常,哥哥居住、辦公,都在馮同後來住的那間;一牆兩門之隔的另一間,差不多空著。
哥哥說,那是給她準備的。
哥哥完全有實力買房,甚至買別墅,可偏偏把大把錢花在酒店。
她問哥哥幹嘛不買房,哥哥說沒選好,又說找時間一起去選。
她不敢或者說不忍說“你就做主選了吧,那是你的家”。
從那個不敢或者說不忍的時刻起,她察覺了哥哥的“異樣”。
也就是從那個時刻起,她在哥哥面前,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看著窗外遠處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她小心翼翼地問哥哥:“還在找那個記憶?”
“是。”哥哥承認。“想找專家幫忙,怕別是腦子出問題。那丟的可能就不止一段了……”
她不看哥哥,目光逡巡在窗外遠處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自語般說:“也好。”
說完,開啟膝上型電腦裡馮同的頁面給哥哥看,然後繼續遠眺。
如果沒繼續遠眺,她應該能看見哥哥看到電腦裡馮同帶照片的詞條時的驚懼神情。
果真看到,或許,她會聯想到恐怖片裡的鏡頭——劇中人物(不論男女,也不論是否“主人公”)驟然遭遇恐怖的未知或最害怕看見的什麼,就是那樣的神情。
可她當時滿眼都是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聽見哥哥的驚呼,嚇一跳,疾轉身問“怎麼了”,見哥哥煞白著臉,雙手死死夾著特意為她海外代購的最先進的膝上型電腦。
“沒事。”姚昆自己都能聽出“有氣無力”的惶恐。
“差點兒掉地上。”
他借這話,疾速合上膝上型電腦,輕輕推開。
姚芳記得,那天后來,哥哥再沒碰過那臺電腦。
還記得,晚飯後她要回學校,臨別,哥哥說:“就找他吧,試試……”
【暗查】
從妹妹的膝上型電腦裡看見馮同照片的瞬間,年輕的成功人士姚昆,被噩夢魘住了一樣,整個人都麻木了,只有頭腦還有感覺。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還不如沒有的感覺。
就像腦袋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掀開,吹進一股森冷的陰風,瞬間封凍了部分腦組織,離析出深藏著的什麼東西。
黑暗、陰沉、支離破碎。
馮同的臉很有特色,屬於那種“娘”到一定級別的“異相”。
“娘”≠“美”。
即便是在太“中性”的當下,這也是絕然的“真理”。
“娘”而不“美”的一張臉,在人群裡,就愈發顯眼。
理論上講,這樣一張臉,肯定比較容易被記住。
哪怕是隔了很久,經歷了歲月的雕琢,其中有些“罕見”的“特色”,還是能讓對其印象深刻的人一眼認出,比如:姚昆。
跟妹妹說“就找他吧,試試……”的時候,姚昆認為,他已經想起很多。
“認為”而已,並不確準,因為腦子不夠用——被吹進森冷陰風的腦子,肯定不夠用。
好在,那只是暫時的。
妹妹走後,他很快清醒過來,用自己的電腦瀏覽馮同所有相關詞條。
妹妹微信問他是不是來真的,他說是,又補充說先“側面”瞭解瞭解,別再讓人家把咱當神經病或者無理取鬧的,大學者,貨真價實的話,肯定特忙,光拿錢砸,是行不通的,得“磨”,還得“暗地裡”;要是沒真本事,也別貿然接觸,顯得咱特傻……
妹妹覺得很有道理。
只不過,畢業在即的年輕女大學生姚芳,對哥哥“側面瞭解”之說的理解,落實到行動上,是設法開啟並持續推進跟“馮教授”的網聊。
她不知道,哥哥同時採取的措施,是極秘密地求助於說白了就是“私家偵探”或者“包打聽”的“特別公關諮詢”。
決定網聊的時候,姚芳想起在哥哥的“長包房”憑窗望見的那片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想到那極大可能是哥哥當初撿到自己的地方,就隨便起了個“鮮花滿山坡”的暱稱。
她用這個暱稱跟馮同剛剛“聊熟”的時候,哥哥姚昆,拿到了謂為詳細的暗查資料,讀了很久,琢磨了很久,躊躇了很久,終於下決心向妹妹攤開。
“這個人,馮教授,有可能,比我們先開始預想的,還重要。”
儘管決定攤開,可話到嘴邊,還是加了厚實的謹慎。
妹妹不接話,一向可愛得讓人心癢的“笑眼”,很稚氣地盯住他。
“別看我,看這兒。”
姚昆把暗查資料經他悉心提煉的精縮版,遞給妹妹。
看到一半,姚芳就又盯住哥哥,一向可愛得讓人心癢的“笑眼”裡,沒有了稚氣,變得陰鬱、黯淡,讓姚昆有點兒害怕,不知該鼓勵她一直看完,還是……怎麼著……
終於,姚芳把“精縮版”丟向哥哥,沙啞著嗓子質問:“這能說明什麼?”
當晚,她第一次住進了哥哥為她準備的“長包房”,在跟馮同網聊的介面上,寫了一大篇“瘋話”,附帶“告別”的落款,卻在傳送前一瞬猶豫住,凝了好一陣,通篇刪除了。
【合作】
跟馮同“合作”,是姚昆的主意。
騰出“長包房”給馮同暫住,是姚芳的主意。
姚昆本想真給馮同建個工作室,姚芳說“再說吧”,他於是不再堅持。
姚芳不是沒想到,馮同乍一見她會吃驚;可的確不料,馮同竟會當場暈倒。
“還談合作麼?”她問哥哥。
“要我說,當然要談。”哥哥很肯定,很認真。
“你還有什麼沒說給我聽的話麼?”
“有。等我想明白,肯定會說給你聽。”
“怎麼才能想明白?得到什麼時候?”她這連著的兩問,不自覺地透出生硬味道。
姚昆指隔壁,目光從妹妹臉上飄開,淡淡地、語焉不詳地說:“看他了……”
隔壁,馮同著裝整齊地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裡,半邊身子的痠麻已緩解,關於“面試”的追憶,卻還昏亂著。直到接到姚芳邀請共進晚餐的電話,還沒理清。
在同一家酒店中餐廳小包間坐定時,馮同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強迫自己對不敢直面的姚芳說:“非常感謝。可是我……擔心……有負盛情。”
不等姚芳接話,他很著急似地又說:“至少,我覺得,我們應該……再多一些相互瞭解。當然,主要是讓你們瞭解我。就像應聘需要面試……”
“面試?”
姚芳特意調整體態,儘量跟他對視,見他想避開又不敢明顯動作的窘樣,孩子般笑了,
“也對。您是大家,選擇合作方,應該考察考察。”
馮同嘴上說“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內心認定之前的“面試”的確是夢,偷偷鬆口氣。
“我有競爭者是麼?”姚芳“解除”對馮同的“逼視”,漫不經心地問。
馮同脫口而出“沒有”,話一出口就後悔。
姚芳莞爾一笑,變出情人般甜甜的音色語調:“有也沒關係,我們有足夠的自信。”
“你們?”
“對呀!當然是我們啦。您不會以為,我一小丫頭,敢擔這麼大綱吧?我只是……”
馮同突然挺無禮地打斷:“我們是不是見過?”
“當然啦。您不記得了?”
說這話時,姚芳的心陰森森沉到了底——哥哥預測,馮同可能會問這樣的問題;囑咐如果真問了,就這麼答;進一步預測說,這麼答了過後,馮同會“亂”。
此時此刻,她無法判斷馮同的樣子是“亂”還是“傻了”,揣著陰森森沉到底的心,止住話頭,勸酒佈菜,偷偷感受馮同僵硬的心不在焉。
飯罷,她送馮同回房間。
整個過程,包括吃飯和回房間的路,他們都沒交談,更別說像合作者那樣交流了。
剛到樓層,像是久等在房門口的姚昆,疾步迎過來,不由分說跟馮同握手,滿嘴熱情洋溢的客套。
馮同懵懵懂懂應和,求問般瞥姚芳。
姚芳指姚昆,說“老闆”。
不等馮同反應,姚昆忙不迭說:“不敢當不敢當。”緊拽馮同的手,微妙動作迫使其與自己正面對視,依舊熱情洋溢地說:“咱們是老相識了。”
“老相識?!”馮同的語聲,類似“失聲驚叫”。
姚昆倏地冷了一下臉,馬上又堆出笑容,用跟這笑容極不相稱的、幽幽的、帶寒意的語氣說:“您不記得了?”
馮同怔怔看住姚昆,瞳孔迅速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