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順治三年,山東萊陽縣的官差孫六,奉縣丞之命,押送一批官銀去濟南。匆匆行路,來不及投宿,偏又趕上陰雨天,無奈只得臨時借宿在一座尼姑庵裡。
尼姑庵本是落髮女子清修之所,不該收留男子住宿,但孫六一夥是吃官飯的差人,出家人惹不起官場中人,只得留下了他們。
孫六是個老實人,絕不敢在佛門清淨地造次,囑咐兄弟們,將存放銀兩的箱子搬到屋裡,除了實在憋不住要上茅房之外,其餘時間一概不準出屋。
眾人七手八腳將箱子搬到屋裡,草草地收拾一下,躺下就睡,不大會兒工夫,就已鼾聲四起。
別人睡了,孫六卻不敢閤眼。他此刻好比是押送花石綱的青面獸楊志,生怕有個閃失丟了官銀,若真把官銀丟了,他的差事丟了是小,腦袋丟了是大。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尚未成人的兒女,他這個家裡的頂樑柱真要倒了的話,一家老小的活路也就斷了。為此,他不敢大意,幾欲閤眼,立即睜開,反覆幾次,心煩意亂,索性站起身來,移步到窗戶旁,透過窗戶縫兒,窺看外面的動靜。
您說怪不怪,三更半夜,黑燈瞎火,孫六居然看到有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站在當院。這一下可把孫六給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說媽的媽我的姥姥唉,你到底是個誰啊?可別是打官銀主意的不法之徒啊?
仔細看了一會兒,孫六終於看清楚了,那個黑影居然是給他們開門,並給他們安排客房的老當家。
天都這麼晚了,這禿頭老婆子不在屋裡睡覺,非要跑院子裡面站著,八成沒憋什麼好屁。我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別到時候著了算計,還不知道怎麼死的。
孫六屏氣凝神,眼睛不眨地盯著外面。過了一會兒,老當家挪步了,腳步之輕,好似狸貓,居然一點聲響都沒有。
就見老當家挪步到了庵門前,小心翼翼地拿開門閂,悄聲將大門開啟,又從袖口掏出一張紅紙,用舌頭在紅紙上來回舔了幾下,將紅紙貼在了大門上。隨後將大門關好,又好似一隻狸貓那樣,腳步無聲地離開了。
孫六看在眼裡,驚在心中,怎麼也猜不透老當家這番舉動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大半夜的在大門上貼紅紙,還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難道是因為我們住下了,沒了空房收留其他借宿的客人,故而貼出紙條?不能吧?大黑天的,誰還能來借宿啊?再說了,就算真有人來借宿,也不見得都認識字啊,萬一是個不認字的老奤,不還是照樣拍門?
孫六的腦袋裡面如同灌了糨糊,越琢磨越是糊塗。也罷!既然猜不透玄機,那就乾脆不猜了,只要把招子放亮了,小心提防也就是了。不過,真要有事的話,僅憑一己之力只怕難以招架。於是,孫六一個一個把熟睡中的人拍醒,警告他們誰也別咋呼,把家巴什兒拿在手裡面,都機警著點兒,萬一有人衝進來,不必廢話,直接開打,打死強盜,不必抵命,丟了官銀,全掉腦袋!
這一下,大夥兒睡意全無,一個個將兵刃拿在手中,戰戰兢兢地守在屋裡,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約摸到了四更天的時候,外面似乎起風了,風還挺大,颳得樹枝呼呼作響,好似冤魂嗚咽一般。外面聲音越來越大,屋裡的人也越發的心慌。
突然,又傳來砰然一聲巨響,好像是尼姑庵的大門被刮開了。此時已經是十月,天氣已經不再燥熱,屋裡的眾人卻紛紛被嚇出一身冷汗。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全都不知所措。
接著,屋門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敲打著,震動得厲害。猛然間,又聽得有個粗狂的聲音在門外高聲喊喝:“屋裡的該死鬼,無常爺爺要你們的命來了!”
此言一出,孫六嚇得兩腿一軟,好懸沒趴地上。他害怕,他身後的那些人更害怕,別看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這會兒一個個成了慫包,哆哆嗦嗦地連兵器都快拿不住了。
“哐”一聲巨響,屋門被人一腳踹開。旋即,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但見此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紅帕子纏頭,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黑一道、白一道,塗滿了油彩,一對眼珠子好似牛眼,爍爍吐露兇光,嘿嘿嘿發出冷笑。在他的手中並無兵刃,只有一把冒著青煙的線香。
孫六在江湖上也混蕩了幾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怪人。要說他是強盜,怎麼著也該有件兵刃才對。要說他是香客,這也不是觀音寶殿,他不該來這屋燒香啊?
還沒等孫六想明白咋回事,只見兇漢雙臂一揮,線香好似飛箭,打在眾人身上。兇漢快速退到門外,堵在門口嘿嘿冷笑。
眾人趕緊亂踩掉在地上的線香,結果沒踩幾下,便覺著天旋地轉,四肢無力,兵刃脫手的同時,人也一個個倒在地上。
孫六心說倒黴啊倒黴,我大意了啊,沒有閃,中了人家的煙炮鬼吹燈了,你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偷襲我這——“咣噹”一聲,他也趴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在冰冷的地上趴了多久,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孫六掙扎著站起身,看了看擺在最裡面的箱子全都沒影了,那些跟隨自己押送官銀的兄弟,有的已經坐了起來,有的還在地上趴著。孫六叫苦不迭,心說我這還不如人家楊志呢,人家好歹還喝了幾口酒才暈倒,我這可好,一口酒都沒喝,倒得比喝酒的還快。
眼下怎麼辦?自殺?真心不敢。回去交差,對上司實話實說?也沒那個膽。既然賊人敢來尼姑庵,那麼尼姑庵裡面的禿頭一定跟賊人是一夥的。孫六終於明白昨晚上老當家為什麼要把紅紙貼在大門上了,原來是給同夥報信啊。好你個老賊婆子,放著地上的禍不惹,你偏要惹天上的禍,我孫六跟你沒完!
孫六拎著鋼刀,帶人挨屋搜尋。找來找去,除了泥塑的菩薩,帶活氣兒的一個也沒找到。甭問了,風聲緊,老賊婆子“扯呼”了。
完了,完了,官銀丟了,賊也跑了,我也不活了。孫六一急,這就要抹脖子。眾人見他要尋短見,趕緊把鋼刀奪了下來。眾人好言相勸,勸他想開一點,先不要尋死覓活,萬一還有希望找回官銀,不是白死了麼?
孫六好似鬥敗的公雞,坐在一塊青石上垂頭喪氣,不時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幾個人把他圍住,生怕他再尋短見。
就在大夥兒唉聲嘆氣,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忽地從大門外傳來鈴鐺響聲。眾人順著聲音閃目一瞧,只見從外面進來一頭黑驢,還有個美豔小尼姑。真真兒是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此等麗人居然遁入空門,怎不令在場的漢子們惋惜。
不等眾人開口,小尼姑先開口問話,問他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幹勞什子?
眾人起初以為她是賊人的同夥,但轉念又一想,要是同夥的話,不可能再回來。於是就把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並問她知不知道賊人的下落?
小尼姑緊皺柳眉,沉思少許,突然柳眉倒立,杏眼圓睜,哼哼兩聲之後,說了句:“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孫六等人忙問小尼姑,此言怎講?
小尼姑說,原來這個庵子只有她和師父師姐三個,半個月前來了個掛單的老尼姑,都是出家人,她來掛單,自然要收留。前天,她與師父師姐前往鄰縣的一座庵子聽佛法,留下那個掛單的老尼姑看守門戶。若沒有犯案,還不知道她是賊婆子假扮出家人。
另外,此地有個白蓮教的餘孽,人稱公道大王,據說此人會一些邪術。看來昨晚上出現的那個惡漢,就是這個公道大王。
既然有了眉目,孫六趕緊請求小尼姑給指條明路,他去搬兵追回官銀,擒拿公道大王。
小尼姑咯咯幾聲脆笑,問孫六去搬兵需要幾天?
孫六說,來回三天足以。小尼姑說,要是那樣的話,賊人早就跑沒影了。
孫六一聽,的確是這麼個理兒,可是不去搬兵,就自己這幾塊料,能不能是公道大王的對手,實在沒有把握,別到時候追不回官銀,反倒把性命給交代了,這不成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小尼姑咯咯又笑了幾聲,對孫六等人說,官銀沉重,攜帶不便,賊人一定走不遠,倘若現在去追,八成能追上。如今這件事,不必別人勞心,憑她一人之力,足以將官銀追回。事情出在她的庵院,她必須負責,諸位在此耐心等候,天黑之前,她一定回來。
說完之後,不等那些大老爺們兒反應過來,小尼姑已經牽著毛驢出了門。而後,鈴鐺聲響,人騎著驢上了大道,直奔南邊跑去。
僅憑她一個小尼姑,就能把官銀追回,這事兒聽起來太玄乎,讓人怎麼也不敢相信是真的。難道是脫身計,小尼姑太雞賊,一瞅對她不利,編個瞎話溜之乎也?不能吧,看她信誓旦旦的樣子,不應該是個騙子。
孫六這會兒也沒了主見,只能破罐子破摔,聽天由命吧!
焦急上火地從早上等到傍晚,還不見小尼姑的身影,孫六以為自己挨騙了,再一次生出自尋短見的心思。
就在他尋思把鋼刀拿回來的當口,突然聽到馬掛鑾鈴的聲響。趕緊奔到院外,只見前面是騎著毛驢的小尼姑,後面有一掛馬車,車上正是那些丟失的官銀。
天可憐見,這下死不了了!眾人快步迎了上去,箱子上的封條未動,顯然還沒有開啟過。孫六此刻也顧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格言,一夥人排山倒玉柱,跪倒了一片,感激女菩薩救命之恩。
小尼姑臉不紅,氣不喘,輕鬆從驢背上跳下來。順手拿過一個黑布包袱,玉臂一揚,拋到孫六的跟前。孫六趕緊打開了一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分明是一顆人頭,正是昨晚上那個使用迷香的兇漢。
小尼姑告訴孫六,這就是公道大王,那個賊婆子也已經喪命,你等不必擔心有人報仇。
至於小尼姑如何鬥殺公道大王和賊婆子,孫六問了又問,小尼姑始終笑而不答,讓孫六不必再問,速速護著官銀上路,不要再隨意借宿。
孫六感激不盡,無以為報,只能又磕了幾個響頭,這便呼啦啦離開。
一行人順利到達濟南,將差事辦完之後,又買了許多特產,專程去那座尼姑庵答謝。卻不料,他們到達之時,發現庵門上了鎖,問了附近住戶,都搖頭表示不知道里面的尼姑去了哪裡。孫六本想等上幾天,但又不能耽誤了回去交差,只能悻悻而去。
這正是:劍影刀光筆底來,奇情總向此中開。彎弓射羿者誰子,嘗膽酬師亦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