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班轉來一個女同學,短短的頭髮,穿的也挺乾淨的,老師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便坐在了我的後面。
女孩話很少,也許是才來的關係,但給我的感覺是挺精煉的,比較成熟,和實際年齡不太相符。因為不瞭解,也沒多深究。
這個年齡的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一般放學都不願意回家,在外面磨蹭一會,玩一會。這天放學鈴一響,學生像解放的囚徒,一窩蜂的,爭先恐後的往外湧,特別是男孩子,斜掛書包的,手抓書包的,前胸噹啷著書包的,肩上耷拉著書包的----嗷嗷叫著,彷彿打了雞血----女孩子能文雅些,都是要麼斜揹著書包,要麼單肩揹著書包,即使是手提的,也是整整齊齊,淑女似的。新來的同學,也是在後面,但出了校門,那腳步就變了----急匆匆的,帶著小跑----我在外面和幾個女同學玩了一會翻繩,看看天不早了,也就回家了。
第二天放學,老師讓我看著幾個男同學背課文,和他們連打帶呵斥,完事了天已經有些暗了. 已是春天花開時節,兩旁的槐樹結了花蕾,也有散散的開啟的花朵,很香。那天有才轉來的女同學,她也在學習不好的範圍內,因為都是女孩,就搭伴一起走。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聽見前面鬧揚揚的,有笑聲,但那笑不正經,像是什麼嘲弄的笑,還夾雜著嚎叫----小孩子都好事,我也不禁加快腳步----就在這時,和我同行的女同學,竟然大步飛跑,那速度,絕對的運動員。前面一群人,有大人,有小孩,最多的是一些半大小子,中間一個瘋女人,乾草似的頭髮上滿是小辮,有紅色,有白色,有黑色,有藍色,還有些麻繩,草繩----她大笑著,喊叫著不成調的歌曲(現在想起,那是山東呂劇的調調),一邊唱,一邊跳,手裡還揮舞著一根柳條,那柳條也被她摔打的只剩一條黑黑的光桿,一些調皮的男孩子,一會靠近,用手裡的書包,或是樹枝,不斷挑逗著她,她近,他們就跑,她回來,他們就繼續挑逗。有個男孩子惡作劇的說:“往後走,往後走---”一邊喊,一邊用樹枝在她臉上滑來滑去,引她後退。要知道,後面就是一條洩洪河,不算太高的堤壩,跌下去也很要命。就在她馬上就要到了河邊,那個女同學分開了人群,一把拉住了瘋女人,耷拉著臉,很尷尬。瘋女人一看,立馬溫柔起來,馬上好像正常了,和聲和氣的說:“放學了?”那神情,分明就是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這時我才知道,瘋女人是這女孩的媽媽,而且就住在我們大院的東頭。
這家是後搬來的,怎麼來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女孩的爸爸是跛腳,家有姐弟四人,她是老大,因為照顧弟妹,所以14歲了,才上小學4年紀,而我們才12歲。女孩話很少,但凡這樣的家庭,孩子多少都有些自卑,他們鮮于與人接觸,很少有笑臉,都顯得有些成熟。她媽媽怎麼瘋的不知道,是一開始就瘋了,還是以後瘋的,反正女孩照顧著家,照顧著瘋媽。
媽媽,即使是不健全的,腦袋不清醒的,但母愛的本能一點也不少。因為這樣的父母,女孩家沒少受欺負,受歧視,一般人都不願意接近她,不和她的弟妹玩,有時候還欺負欺負他們。這天在院裡,最小的那個男孩,抓了一隻小蝸牛,正在擺弄,一個十幾歲的大男孩,奪下蝸牛,在頭上晃來晃去,引逗小男孩來抓。小男孩哭了,拼命去搶,但以他6歲的年齡,根本不是大他一半年齡的半大小子的對手。最後大男孩把小蝸牛摔在地上,用腳狠狠的踩死了。小男孩大哭,瘋女人回來了,其實在大門口她就聽見了,她“哇”的一聲,幾步就竄了進來,亂糟糟的頭髮立著,怒髮衝冠 ,那臉,就是憤怒的大猩猩----男孩子一看,撒腿就跑,瘋女人緊跟其後,衣釦都散開了,兩隻明晃晃的大奶子一顫一顫----她不歇氣的把男孩子逼到了河堤上,男孩子一下子跳進去,滿以為就此拉倒,可是沒完,瘋女人沒有一秒鐘的猶豫,大鵬展翅似的,飛了下去,嚇的男孩子 拼命的跑。當然,瘋女人跑不過他,他逃了。可是,瘋女人還不罷休“哼,打我孩子”,她坐在大院門口,哇哇叫著,淚流滿面----是心疼的叫,心疼她的孩子----最後是男孩的父母去了她家道歉,男孩又給了小男孩一對小蝸牛,這才拉倒。
當然,這是母親的本能。這天女孩讓我去她家做作業,說要請教。我不敢,女孩說,不要緊,我媽不在家。我去了,不長時間,瘋女人回來了,我嚇的趕緊站起來,要走,女孩按著我的肩膀,和藹的說:“不要緊,我媽不打人”。瘋女人看見我,高興的手舞足蹈,一會給我個草條,一會給個我的小螞蟻。她坐在我的對面,臉對著我 ,我看見她臉上的汗毛被我的氣息立了起來。我有些驚慌,女孩趕快拉開媽媽,說:“你別嚇著人家,人家來給我補作業。”瘋女人聽得懂聽不懂不知道,反正知道我是友好的,一直笑嘻嘻的,走的時候,她還知道把我送到門口,還會拉著我的手,哇啊哇啊的,大約就是叫我再來吧。
此後,瘋女人看見我就嗷嗷的,但我能感覺那是友善的,親切的,嗨,她也知道好賴,誰對她的孩子好,她就會高興,對你也親切。誰欺負她的孩子,她就會像護犢子母雞,渾身炸毛,從小蝸牛的事以後,大院的男孩子也少了些調皮,不太敢惹她家的孩子了。
----瘋女人死了,是淹死的。又到了夏季洗海澡游泳的時節,我們這裡有個大灣,叫老鱉灣,據說裡面有個千年的老鱉,水淺時回到岸上曬太陽,真假不知道,反正也沒人看見,說是看見了也是瞎吹的。這天中午,瘋女人回來吃飯,有人喊了一聲:“你家小三掉水裡了”。我們這邊有海有河,還有那個大灣,沒人告訴瘋女人是在海還是灣,可她就往灣的方向跑去。現在我想,大概灣得方向近吧。
一路上,瘋女人都是哭著,嗷嗷叫著,頭髮散了,衣襟開了,鞋子掉了----她什麼也不顧,不顧腳上的血,不顧臉上被樹枝劃傷的口子,一口氣跑到了老鱉灣,看都不看,“噗通 ”就跳了進去。岸上一些準備下水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當是有人游泳吧。瘋女人不會水,下去就是一陣掙扎,開始沒人注意,後來感覺不對,又觀察了一陣,不好,有人溺水了。有兩個大人跳進了水裡。這個灣是個碗型的,且淤泥很黏,會水的都死了幾個,何況不會水的。那幾個下水救人的,也不太敢往裡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瘋女人一點一點沉進水裡----
被打撈上來的時候,瘋女人已沒了氣息,肚子大大的,口鼻都是淤泥,她是為救她沒玩水的孩子死的。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在不在水裡在哪個水裡,只知道她的孩子落水了,她要救他,她是媽媽,她的孩子要她----瘋女人也是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