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兵敗於晉,天下暫得安寧,俘獲楚民千餘進宮,琴師便在其中。
聽聞此人乃是楚國宮廷御用琴師,一把桐木琴可奏出天籟之音,晉國能征善戰,卻也缺乏如此懂音律之才。
君王饒有興致,命貼身侍衛及宮女將其帶上殿來。
侍衛自幼陪伴君王左右,再無其它,他生存於世間的原因,或許就是伴君。
宮女也是他國俘虜,但她清顏白衫,出塵如仙,能歌善舞,被君王留在內宮,區別於其它雜役。
牢獄中,琴師的白衣沾了許多汙垢,沉重的鐵鏈束縛著雙腳,枷鎖上染著不少血跡,不遠處放著一把桐木琴。侍衛冷眼看著一切,面上無過多表情。
宮女開啟牢門,輕聲傳喚道:“君王惜才,宣琴師上殿。”
琴師緩緩抬起頭,目光深邃,饒是宮廷出身的他,也不免在出聲之人身上多看了兩眼,不知是因為熟悉的鄉音,還是女子的玉顏。
宮女走在前,琴師揹著故鄉的那把桐木琴,拖著沉重的腳鐐走在中,無涯最後,看著琴師深深嵌入皮肉,鐵鏈抨擊的雙腳,從小習武的他,也不免感到觸目驚心,竟生出了愛憐之心。
拖著長長的血汙,進到大殿,君王高坐殿堂,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他也高高抬起頭顱,任由君王打量,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命侍衛為其開啟枷鎖。
侍衛的雙手觸到枷鎖上,感受到琴師的雙腳有些顫抖,抬頭看著他單薄的身體,那因為疼痛而微皺的眉頭、稍顯扭曲的面龐,動作更加輕柔。
君王道:“不久便是寡人登基慶典,普天同慶,我晉國兵將個個能武善戰,但在音律舞曲方面確實不如你楚人,特許你為寡人的御用琴師,歌舞昇平。”
他語氣輕浮,無不透露著對這些武力不及之國的輕蔑。但琴師縱是被俘,眉宇間透出的傲氣卻也得到這戰國霸主的賞識。命宮女好生安頓照顧琴師,助其康復,以最好的狀態為君王撫琴。
在宮女的陪伴中,琴師不覺間進宮已有月餘,他恢復了以往的神采,一襲白衣長髮飄然若仙,有些單薄的身體,難掩他高傲的氣質。
喝下楚玉喂的最後一勺熱粥,窗外月光皎潔,不由思鄉的情緒湧上心頭,移步到門外涼亭之中,那裡擺著他那把桐木琴。
他純淨的手指如花間起舞的蝴蝶動了起來,音律時而像涓涓的小溪,流淌在山澗,濺出美麗而坦率的小花,不知疲倦地一路歌著。弦緊時,則若急雨敲階,聲緩則如細雨撫桐,張揚似朔風吹雪,舒展如微風拂柳。飄逸時,彷彿看見霓裳仙子翩然起舞,舞著飛旋的衣袂與玄妙的身姿。
清顏白衫的楚玉,青絲墨染,彩扇飄逸,若仙若靈,水的精靈般彷彿舞在琴師編織的夢境中。天上一輪春月開宮鏡,月下的女子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雲手,玉袖生風。
遠處的侍衛靜靜地站著,竟看得呆了,絲毫沒有君王身旁那英氣逼人的勢氣。他每天都會過來琴師的屋子,遠遠看著,從不打擾。
一曲奏畢,楚玉最後挽指做了只蝴蝶,輕快地在琴師身邊飛起,這一幕又復了他思鄉的情緒。
侍衛抬起自己為他解開腳腕枷鎖的雙手,看了一眼又輕嘆一口氣,悄然從黑暗中退去。
晉王登基慶典如期到來,一年一度,舉國同慶。
琴師再次彈起那天夜裡的曲子,宮女翩翩起舞,一曲一舞,竟惹得君王大悅。侍衛仍然不卑不亢地站在王的身旁,與以往不同的是,眼神中多了幾分不曾有的溫柔。
從此成為君王的寵臣,有其遊歷之處,必有琴師悠揚的琴聲。
不知覺已過三年,宮女與琴師配合更加默契,恰逢君王后宮將有喜事,龍顏更悅,命琴師為王新編一曲,宮女為其新舞一支,屆時會退去侍衛,進入後宮,只留內閣生子,君王在外獨享這天下之幸事。
雨夜,琴師獨坐檯前,正練習著將要為君王彈奏的新曲,宮女在門外靜靜聽著,琴師見狀,忙拿起蓑衣為其披上,宮女輕搖著頭,隨著琴師讓開的一道門縫,先進了房間。
悠揚的琴聲從屋內傳來,遠處的侍衛聽得真切,高高的宮闈外,那些尋常百姓彷彿也聽得真切,有人歡笑,有人在哭泣。
琴師彈奏情至深處,不禁落下了一滴眼淚,不知為何亂了分寸,琴絃斷開,思鄉的情緒竟又湧上心頭。
宮女再次將雙手挽做蝴蝶,從窗框上飛起,飛過指尖和眉宇,這才復了他思鄉的情緒。呼吸聲漸漸寧靜,吹了燈,緊緊相擁。
終於,君王后宮即將誕下子嗣的訊息傳來,派侍衛宣召琴師進入內閣。侍衛神色複雜,只淡淡說道:“王宣你立即進內閣彈奏。”
琴師微微頷首,卻不理會,繞過侍衛去找了宮女。
侍衛在後面焦急地大叫著:“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是為你好,在這裡,沒人能殺死君王,你一意孤行,死的只會是你!”在琴師面前,侍衛從無平日的高傲。
國仇家恨從不敢忘,雨夜裡琴師的曲聲他聽得真切,宮女的弒君計劃侍衛同樣聽得真切。
內閣,君王心情大好,賜琴師五步對坐與王共飲,三杯煮酒下肚,琴師雙指壓上琴絃,可曲子不如雨夜時的悠揚,音律雜亂無章,彈奏不久,琴絃再次斷開,這是他成為琴師以來,第二次絃斷。
王眉頭緊鎖,說道:“心不靜,這種失誤,孤從未見過,為何?”倒是君王對琴師的寵愛,這本該殺頭的失誤,卻給了他辯解的機會。
宮女見狀,立即出聲說道:“許是琴師今日為君王譜曲有些累了。”
言罷走上前去為君王斟滿酒杯,又為琴師倒上,開口道:“琴師為王賠罪,喝了這杯酒,換把桐木琴,再來彈奏便是。”琴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君王回頭看了眼沙簾後待產的嬪妃,仰頭也乾了這杯酒。
宮女如釋重負,她為君王倒酒時,藏在袖間的毒液釋放滴到了酒裡,如今他喝了這杯一滴斷腸的毒酒,已是神仙難救。
桐木琴換了上來,國仇家恨得報,挽起手指正要舞上一支,可琴師的手指遲遲未動,宮女詫異地看著琴師,琴師也看著她,微微搖著頭,臉上掛著無奈。
宮女像是知道了,連忙拿起袖間的“毒液”一聞,這哪是毒,就是幾滴清水。琴師把毒換了,他不想殺王。
宮女不解、不甘、帶著憤怒地眼神看向琴師,只見他起身拿起筆墨,在硯臺上寫下兩個大字。
天下!
君王是一統天下之才,連年征戰已民不聊生,唯有一統,方得安寧。王死,天下大亂,何時是頭。
隨著沙簾後兩聲嬰啼,龍鳳呈祥降臨,君王這才眉頭舒展。
冬至,君王釋放琴師歸故里,宮女雖免去殺頭之罪,卻被永久囚禁在深宮。琴師揹著那把斷了弦的桐木琴,步步望回宮闈裡,直到王城越來越遠。
月光皎潔,他彷彿聽到了宮闈裡傳來宮女哼著她們兩個熟知的那半闕曲,曲中夾雜著她低沉的哭泣,琴師席地而坐,與北星相應,把悲歡譜的曲為她彈起,感傷著……何為身不由己。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
我是放回池中的魚
想著你餵給我那勺熱粥
這回憶就完結在那裡
這年月依然悄悄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