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50年1月,一輛從湖北開出的火車,載著彭老總家侄子侄女四個孩子開往北京。
對彭梅魁而言,她的心情無疑是很激動的,因為她即將要見到的,是此前從未謀面的大伯,可就連彭梅魁也沒有想到,等到她見到大伯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月……
“我們都感受到久違的父愛”
彭老總一生雖然有兩段婚姻,但是卻並無子女,他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革命,奉獻給了新中國的建立。
不過,彭老總一生雖然沒有子女,卻又許多侄子侄女,陪伴他度過了晚年的歲月。
彭老總有兄弟兩人彭榮華、彭金華,兩個兄弟先後在兄長的帶領下,加入中國共產黨,後來被國民黨當局殺害。尤其可恨的是,彭金華是1940年百團大戰勝利以後被害,彭德懷曾為此致電蔣介石,要求嚴懲兇手,可惜此事最後便不了了之。
彭榮華、彭金華犧牲後,家裡就僅剩下孤兒寡母,尤其是家裡幾個孩子,他們都失去了父親,生活上也日漸艱難起來。
好在在黨組織的幫助下,彭家的孩子度過了那段難忘的歲月。
彭梅魁對於那段難忘的經歷,始終記憶猶新,而在她的心裡,她更想見見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大伯。
1950年6月,彭梅魁連同幾個兄弟姐妹一起,被接到了北京飯店。
即便明知道是親人,彭家孩子在見到彭老總時,心裡仍不免緊張。
彭德懷見狀,趕忙拿出一些糖、果子分給孩子們吃,一邊吃一邊問:“你們怎麼上來的呀。”
當時北京飯店裡裝有電梯,幾個孩子都沒見過,於是回答:“就是那個一按鈕就上來了。”
“哦,那是電梯。”
彭家幾個孩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就是電梯。
彭德懷看著眼前的幾個孩子,一個個的辨認,看到彭梅魁在一旁,於是上去拍了拍她的腦袋。
“你叫梅魁吧。”
“是。”
彭梅魁機械的回答了一句,心裡不免有些奇怪,怎麼一下子就把我認出來了呢?
圖|1950年6月在北京飯店與侄子侄女合影(左起:彭秀蘭、彭康志、彭正祥、彭康白、彭梅魁、彭鋼)
後來彭梅魁才想起,早年在老家時曾給大伯寫過一封信,信裡曾詳細的寫過一些自己的情況,除此以外,彭梅魁還提了個要求,那就是要求讀書。
彭老總接到信以後,立即安排幾個侄女到武漢,在武漢市長吳德峰的幫助下上了學。
雖然彭老總打仗的時候性如烈火,但面對這些侄子侄女,卻十分溫和,讓這些孩子們也感受到了些許久違的溫暖。
當天晚上,這些孩子就在北京飯店住下了。
有一件事讓彭梅魁印象很深刻。
彭老總住的那間屋子很小,彭家幾個孩子根本就住不下,彭德懷提議,不如我們打地鋪,說著就叫大家把被子全都鋪到了地上,他還和孩子們擠在一起睡下。
彭梅魁到底年紀上還是打些,主動勸:“您歲數這麼大了,明天還要上班,還是上床去睡吧,我們睡在這兒陪您就行了。”
哪知彭德懷卻說:“今天大團圓,一律平等。”
“現在睡在這兒就不錯了,戰爭年代哪有這樣的地方睡啊。”
彭梅魁回憶稱:
“我們幾個都睡下了,伯伯沒睡,挨個兒給我們蓋被子,我們感受到了久違的父愛。”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彭梅魁都沒有在見到大伯,當時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彭老總也跟著去了朝鮮,戰事緊急,也顧不上太多。
一直到回國以後,才有見過幾次。
彭梅魁記得,彭老總叫了她幾次,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就把幾個兄弟姐妹都叫上,一起去看望。
彭老總始終牽掛著這些侄子侄女,一見面就問他們有什麼困難,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有困難克服不了的話就去找帥媽媽。
帥媽媽就是帥孟奇,時任中組部的副部長。
不過彭家兄弟姐妹後來並沒有主動去找帥媽媽,畢竟曾經經歷過戰爭年代的環境,彭梅魁稱:“我們這些人都是很能吃苦的。”
彭梅魁唸完中學以後,又上了北京醫士學校,即便是後來參加工作以後,彭梅魁也沒有依靠過大伯的關係。
在學校唸書時,學校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家庭,可彭梅魁在學校並不主動說這些,1956年彭梅魁被分配到北京汽車製造廠。
伯母浦安修送給彭梅魁一雙皮鞋,彭梅魁穿著這雙鞋到廠子裡以後,大家都好奇的問:“這鞋是誰給的?”
“我撿的。”
彭梅魁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在工廠三年多的時間,彭梅魁始終沒說過自己是彭德懷侄女,一直到1959年9月以後……
難以割捨的親情
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來襲。
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代,每一個人都面臨艱難的選擇,而彭梅魁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彭梅魁跑到廠裡,向廠領導說了自己是彭德懷侄女的事兒,還問了一句:“伯伯妹兒美女,對我們這些侄兒侄女關心的非常周到,我今後還能不能去看他。”
得到廠領導批准以後,彭梅魁立即前往中南海看望伯伯。
兩人見面後,話沒有說幾句,彭老總就開口了:
“你也知道了,你以後不要到我這兒來了,以免影響你的工作,影響你的進步。”
彭梅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
雖然彭老總搬家時,並沒有通知侄子侄女自己搬到了什麼地方,可彭梅魁還是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找到了彭老總的新住址。
彭老總一見自己侄女來看望他,眼神裡彷彿要透出光來,可還是嗔怪了一句:
“我不是跟你說過叫你不要來了嗎?”
彭梅魁知道,大伯心裡是高興的,越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就越是需要親情的陪伴。
彭梅魁居住的地方,離彭老總居住的吳家花園掛甲屯,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可彭梅魁還是堅持每個禮拜去一次,有時還要叫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去。
彭老總一開始是不願意自己侄女來的,可慢慢的這種情緒卻變成了盼望,他渴望侄女能經常來看看他。
有一次,彭梅魁去看望大伯,發現大伯襯衣上的袖子撕破了,於是問了一句:“您這襯衣怎麼破了。”
彭老總笑了笑說道:“我掉到井裡了。”
“怎麼掉進去了?”彭梅魁擔心不已。
“拿了桶子自己打水,暈倒掉到井裡面去了,要不是警衛員拉上來,今兒就見不到你了。”
彭梅魁關切的勸道:“伯伯,你以後別幹了,你血壓低,很容易暈倒,這樣很危險。”
“不行啊。”彭老總搖搖頭:“勞動現在是我最需要的。”
令彭梅魁印象比較深的是,彭老總在吳家花園居住時,在院子裡種了一分試驗田,還挖了池塘養魚種藕。
彭老總的想法是,自己試種一分地,看看到底能打多少糧食,他不僅精耕細作,保證水肥,還自己親自紮了三個草人放在田裡,避免被麻雀啄食影響產量。
彭梅魁有一次去看望大伯,碰巧大伯在田裡勞作。
一見自己侄女來,彭老總十分高興,於是問道:“這是一分試驗田,你猜猜它能產多少斤?”
“我猜不出來?”彭梅魁搖搖頭。
“你不是種過地嗎?”
“地我種過,但我種的是稻子,這是麥子。”
“你就猜猜我這能產多少斤吧?”
彭梅魁估計了一個大概的數兒:“可能會有七八十斤吧。”
“七八十斤。”彭老總連連搖頭:“你怎麼不說一萬斤呢?”
一席話搞的彭梅魁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伯伯,你怎麼這麼說我呢?”
“委屈你了。”彭德懷也笑著勸。
後來這片麥田收穫,彭老總親自開鐮,最後打下來的麥子一稱,90斤高高的,按照一畝地折算下來,能夠有個900斤。
1963年春,彭梅魁又帶著丈夫和三個孩子一起去看望。
祖孫三代一家人其樂融融,彭老總抱著孩子不撒手,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彭梅魁在一旁提議:“來來,不如和阿公一起照張相。”
圖|1963年春彭梅魁拍攝的孩子們的照片(後面站立為彭德懷)
彭老總安排三個孩子一起站在凳子上,他站在後面,彭梅魁舉著相機正要按快門,卻發現鏡頭裡已經沒了大伯的聲音。
“伯伯,您快過來照相啊。”
紗門口傳來彭老總的聲音:“我不能和孩子們照相。”
“為什麼啊?”
彭老總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了一句:
“孩子們的表情很好,梅魁,你快照吧!我現在名譽不好,孩子們還小,要讓他們健康成長,不要給他們身上留下陰影。我不能跟孩子們照在一起,將來會影響他們的……”
彭梅魁聽後,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
一份關鍵手稿,彭梅魁儲存了17年
1962年下半年,彭老總把侄女彭梅魁叫到身邊,並交給她一份材料。
“梅魁啊,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這包東西是很重要的,你千萬要儲存好,不能弄丟,千萬不能給弄到外國人手裡去,要是弄到外國人手裡,那可就不好了。”
彭梅魁知道,伯伯一生都很謹慎,不會無的放矢,這份材料應當是很重要的。
回到家裡以後,彭梅魁用布里三層外三層的搞過起來,放到了櫃子底下,還在裡面放了幾件衣服壓在最下面,整個事情彭梅魁連丈夫也沒有告訴。
彭老總後來雖然又拿了回去,可過了一年,彭梅魁又主動要了回來。
1964年,彭梅魁想把兩個女兒暫時送回老家去,於是主動找到大伯說:“這份材料給你帶回老家去行不行,在老家埋起來就安全多了。”
彭老總點頭答應,於是彭梅魁又把這份手稿拿了出來,裝在書包裡回了老家。
到家以後,彭梅魁囑咐母親:“這個材料是伯伯的,非常重要,關係著伯伯的一生。”
家裡拿來一個瓷壇,將這份手稿放了進去,封上了石灰和蠟,埋在做飯的灶下。
彭梅魁一次給家裡寫信,沒收到回應,擔心是材料出了問題。
後來家裡聯絡彭康智,將材料轉到他那裡又儲存了一段時間。
兜兜轉轉,到1969年後,材料又回到了彭梅魁手裡。
彭梅魁專門定做了一個樟木箱子,把材料放到了樟木箱的夾層裡面,小心翼翼的保管。
彭老總晚年時,曾無數次的唸叨當年的老戰友,為此還囑咐彭梅魁:
“有些老同志你替我去看看他們,黃克誠啊,王震啊……還有一個蕭鬍子叫蕭勁光,他年輕時有鬍子,我就叫他蕭鬍子。”
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天津也有很強烈的震感。
彭梅魁一家人搬到防震棚裡躲避地震,即便是這個時候,彭梅魁也沒有忘記那份手稿,離開家時,她把裝手稿的樟木箱子取了出來,放在一個書包裡,每天揹著上下班,就連睡覺時也要把書包帶纏在手上。
總而言之,無論幹什麼,彭梅魁都要隨身帶著這個包,就怕弄丟了。
彭梅魁始終記著伯伯的囑託。
1977年12月,黃克誠出任中央軍委顧問。
1978年春,彭梅魁從報紙上看到,大伯的老戰友、原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黃克誠復出了。
當看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彭梅魁心裡是非常激動的。
“1978年,我看到黃克誠出來了,因為我伯伯說過黃克誠是個很好的人,我想去看看他,但那不容易啊,我跟黃克誠沒見過面,也不熟,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黃克誠贈詞一首給彭梅魁
彭梅魁想要見黃克誠,確實也不太容易,後來還是託人找關係,這才帶著她見了黃克誠一面。
一聽她是彭德懷的侄女,黃克誠也不由得感慨萬千,熱淚盈眶。
兩人簡單的聊了幾句,黃克誠揮毫潑墨,將自己1965年寫的一首詞送給了彭梅魁。
江城子·憶彭德懷
久共患難自難忘。
不思量,又思量。
山水阻隔,無從話短長。
兩地關懷當一樣。
太行頂,峨眉崗,猶得相逢在夢鄉。
宛當年,上戰場,軍號頻吹,聲震山河壯。
富國強兵願必償,且共勉,莫憂傷。
寫完後黃克誠將這首詞贈給了彭梅魁。
彭梅魁談到了當年大伯曾交給自己的一份手稿,黃克誠盛讚彭梅魁有勇有謀,是辦了一件大好事。
“伯伯讓我儲存的這份手稿,交代可不能弄到外國人手裡去,這個該怎麼辦才好?”
“是上交中央,還是自己儲存。”
黃克誠沉吟一陣,接著勸道:“自己儲存難,容易損壞,我看還是上交黨中央,現在中央很忙,以後找個適當機會再交。”
說完這句話,黃克誠又囑咐彭梅魁:“我可以幫你轉交,你跟我一塊去交給胡耀邦。”
“不,黃伯伯,您替我交就行了,我信任黃伯伯。”
彭梅魁當天沒有帶著這份手稿去,於是又去了一次,將手稿當面交給黃克誠。
隨著時間推移,黃克誠感覺,上交彭德懷手稿的時機已經成熟。
1979年1月3日,彭梅魁寫信給胡耀邦,並請黃克誠將信與那份材料一起交給胡耀邦。
第二天,黃克誠就鄭重其事地將裝有手稿的紙包交給了胡耀邦。
“黃老,這是什麼呀?”胡耀邦接過紙包,有些疑惑。
黃克誠素來就有崇高的威望,尤其是在過去戰爭年代,曾提出不少正確的建議,雖然年齡不是很大,但所有人都尊稱黃克誠為“黃老”。
“你開啟看看就知道了。”黃克誠說完一句話,隨後便沉默不語。
胡耀邦慢慢的開啟紙包,裡面是一本筆記和一摞厚厚的稿紙,稿紙上的自己蒼勁有力,胡耀邦快速的瀏覽了一遍後,激動的同時又有些疑惑:
“這是彭德懷元帥的手跡啊,黃老,這些手稿您是從哪裡找來的呀?”
聽到胡耀邦詢問,黃克誠緩緩答道:
“這是彭德懷同志的侄女彭梅魁在母親和兩個弟弟的幫助下,儲存下來的,算來有17個年頭嘍,不容易啊!本來在你主持中組部工作的時候就想交給你,彭梅魁同志怕你忙,讓我在方便的時候再交給你。她只要求你給她寫一張收條就行了。”
“好,我這就寫。”
胡耀邦立即揮毫,寫下了一張收條:
克誠同志並梅魁同志:
今天上午,克誠同志交給了你要他轉給我的彭德懷同志的一批手稿。計:5個32開筆記本,一個22開筆記本,一封給中央的信的手稿,一份注有眉批的“廬山會議檔案”。
我當作珍貴的歷史文物轉給中央。
這封信是我給你的收條。
胡耀邦
1979年1月4日上午
胡耀邦收了這份彭老總的手稿後,並沒有交給中央檔案館儲存起來了事,而是組織了相當的一部分力量,將手稿的內容整理出來,隨後以《彭德懷自述》為書名公開出版。
彭梅魁完成了大伯賦予的任務,即便時隔多年,當她回憶起那段難忘的歲月來,仍然不禁有許多感慨,從彭德懷一生的事蹟中,彭梅魁不禁感受到了伯伯的剛直不阿,還有他作為一個真正共產黨人頂天立地的高尚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