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舉家遷滬,買房、裝修,客廳的南牆全做成書架,以安頓那些自上大學時就追隨我的書。
走出大學校門時不過才區區一箱書;師專教書三年,擁有了第一架子書。第一年實習期月工資45元,次年轉正54元,而教工食堂的餐費每月就要30元,結餘部分尚要應付日常的吃喝拉撒,故而並無多少多餘的錢去買書。真正的買書高潮是結婚後調到語文報社工作,收入增加,可以買自己喜愛的書了。書多了,如何安頓它們便成了問題,家中的書架上、床底下,都是其身影。另外,辦公室的兩個書櫃也塞得滿滿當當,故有《狡書三窟》之文。購書時並未慮及後來的舉家南遷。等到搬家時,這些書裝滿了三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紙箱,雖非孔夫子,搬家書亦復不少。
二〇〇四年賣舊房置換複式新屋,樓上裝修了間開放式小書房,三面皆書架;臥室靠窗做了個書架;樓下女兒小臥室有個帶書架的寫字檯。將舊居整面牆書架上的書盡數遷入,尚有餘裕。看著一本本心愛的圖書在書架上安身立命,那種滿足感,簡直無以言表。
然而不然。很快,書架擠爆了,只好往書架頂上堆;頂上滿了,只好碼放在書架腳下;嫌其散亂,便有裝箱之舉。而一旦入箱,用時又覺不便。於是,又在宜家買了兩個比利書櫃安放在樓下主臥內。不多久,這兩個書櫃又書滿為患,不得已,在客廳電視櫃旁又添了一寬一窄兩個書架。然而沒過多久,樓上臥室床頭櫃上、單人沙發前的腳凳上、電腦桌上下,就又堆滿了書,那些不常看的書又不得不入箱。有天晚上,睡得正香,卻被轟隆聲驚醒,以為發生地震,卻再不見動靜,睡眼矇矓,找不出原因,只好倒頭再睡。翌日起床,方發現是床頭腳凳上堆的書半夜轟然倒下。不由暗自慶幸,以前曾看到一則訊息,說是國外一書痴,家中圖書堆積如山,一日,正坐在書堆中忘乎所以,陶陶然如神仙,不虞書山倒塌,躲避不及,為書所埋,真正駕鶴西遊去了!人之生命終結,或因疾病,或被謀殺;或因餓斃,或被撐死;或壽終正寢,或曝屍荒野,然安坐家中,為自己所喜愛之圖書奪去性命者,此為僅見也。
本來覺得家裡東西太多了,決定今後只出不進,雖做不到日本作家山下英子所提倡的“斷舍離”,然維持現狀總是可以的吧。可這些藉助孔夫子網、噹噹網及舊書店源源不斷湧來的書卻不依不饒,立在電腦桌旁,床頭櫃、平櫃上虎視眈眈,向我抗議,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又買了三個白色書架,兩個置臥室平櫃上,一個立其旁。一時間,床頭櫃上、電腦桌上、平櫃頂上、藤條筐上的書爭先恐後,在新書架上各自覓得位置。自此之後,每天晚上,我面對整面牆的圖書,可睡個安穩覺了,再也不怕夜半“地震”發生了。
然我心裡清楚,這一切只是暫時現象。假如把家中書架比作蓄水池的話,則那一本本圖書,就像一條條小溪,源源不斷地注入池裡,且這水池只進不出,天長日久,總要溢位的。就像小區的車位,地下車庫不足,少不得在地面毀綠擴充套件車位。然車位終究有限,而居民買車勢頭不止,車位只會越來越緊張也。
我的體會是,書架是書籍的家,書箱則是書之囚室;各處散亂堆放的書,猶如那流浪者一般。書,只有堂堂正正地立在書架上,以本來面目示人,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書,方才具有書格。
至此,家中除廚衛外,所有房間均有書架。我覺得,與其說我是這家的主人,不如說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屬於這些書!蓋只有它們,才一天二十四小時永駐屋內,佔據它,使用它,守護它,而我及家人,還要時不時外出工作、購物、娛樂。我不清楚,是我擁有了它們,還是它們借我之軀殼,而將其所承載之知識與思想流佈下去?
但無論如何,我得以終日與孔孟、老莊、荀子、墨子、左丘明、陶淵明、王充、李贄、梁啟超、知堂、胡適、殷海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洛克、休謨、亞當·斯密、孟德斯鳩、盧梭、梭羅、愛默生、蘭姆、蒙田、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涂爾幹、哈耶克等等凡我所知的哲人、文學家、歷史學家、生物學家、法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等為伍了;且自由出入儒家、道家、釋家、基督教、伊斯蘭教之間。隨著興致所至,我可以從書架上拉來任意一位前賢智者,與之攀談,或我問他答,或他問我答,總之,其樂融融是也。我知道,他們離了我可以,而我一刻也不能沒有他們。
前段時間,江蘇南通的凌宗偉先生因新冠疫情之緣故赴酒店隔離十四天,他亦嗜書如命者也。我問他,書帶夠了嗎?他答“帶了電子書,這樣省得回家後再去消毒了”。迄今為止,我不太習慣讀電子書,除非有些書因種種原因買不到,只能從網上下載到女兒給買的Kindle上去讀。對於以數碼方式儲存在Kindle裡的書來說,Kindle就是它的家了吧。
每到暑假前,我便提前買好避暑要讀的書。酷暑中如無書可讀,那簡直是置身火宅中了。今晨起床,讀美國生物學家劉易斯·托馬斯的《水母與蝸牛——一個生物學觀察者的手記(續)》(其《細胞生命的禮讚——一個生物學觀察者的手記》剛剛讀畢),在《常讀常新話蒙田》一開始,便是——
每逢週末,屋子裡沒有新書可讀,外面又下著雨,也沒有多少東西去想去寫,長長的午後淒冷空虛,這時,沒有什麼能像蒙田一樣令人感覺好些。
閱讀至此,不覺會心一笑,我也是蒙田(1533~1592)的忠實讀者矣。馬上從書架上抽出《蒙田隨筆全集》上卷,翻開,只見扉頁上寫著:
託王琦在太原爾雅買此書。碰巧來上海,他便送我。欣然而收下。
一九九八年七月廿八日
睹書思人,二十多年前自並赴滬在火車站話別之場景似乎又在眼前矣。我讀蒙田,托馬斯亦讀蒙田,我讀托馬斯之書而及蒙田,蒙田去今已四百餘年,蒙田可謂不朽矣。蒙田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是一個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這真是談何容易。放眼世界,那些欲做權勢主人者,最終成了權勢的奴僕;欲做金錢主人者,最終成了金錢的奴僕;欲做色慾主人者,最終成了慾望的奴僕。正因其做了奴僕,為尋求內心之平衡,無不渴望奴役別人耳。
至於我終日與之為伍的圖書,無不以傳授知識,激發思考,助人解脫各式各樣之矇蔽與束縛,而取得獨立自主之地位為己任耳。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日上午
作者:鬱 土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