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一派的詩人: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字義博,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人,生卒年不詳。世稱“韋蘇州”“韋左司”“韋江州”。
韋應物出身京兆韋氏逍遙公房,以門蔭入仕,起家右千牛備身,出任櫟陽縣令,遷比部郎中,加朝散大夫。外放治理滁州、江州刺史,檢校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職。約貞元七年(公元791年)初,韋應物在蘇州去世。
韋應物是山水田園派詩人,他的詩風澄澹精致,詩歌內容豐富,風格獨特,影響深遠,後人每以王(王維)孟(孟浩然)韋(韋應物)柳(柳宗元)並稱。
韋應物詩歌風格自成一派,在大曆時期顯得尤為特殊。大曆年間,盛唐時候的壯闊氣象已不復存在,因此,題材多為風花雪月,鄉情羈旅等,詩風也趨向於王維、孟浩然的清淡。韋應物與大曆時期其他詩人工於近體,尤其是五言律詩不同,他對各種詩體均有涉獵,尤其擅古體。大曆時期詩人非常注重詞句的雕琢,並且大力追求對仗的精工和音律的和諧,韋應物的詩歌古樸、自然,一語天然萬古新之感。經歷了戰亂以後,受時代的影響,大曆詩歌的整體風格呈現一種悽清、寂冷的基調,而韋應物的詩歌讀來平和恬靜。此外,韋應物詩歌氣韻悠長,清韻秀朗,而大曆詩歌往往悽苦蕭颯。總體說來,韋應物上追先秦風雅之源,繼承了《詩經》以來的比興寄託手法和雅正中和精神;下承盛唐王維、孟浩然詩歌的氣度胸懷、意境風格以及某些寫作技法。
韋應物的山水詩,在清幽之中往往透出幾許寂寥,其中情緒的表達有所節制,實是一種傷而不悲的幽寂之美。這種表面的平靜,不像王維佛道信仰之下,無所掛懷,天高雲淡,亦非柳宗元壓抑心緒後,流露出的清峭。生活在動盪之後的中唐,物是人非,盛世難再,韋應物在時代氛圍的影響下,心也愈見冷了。因而,清冷疏淡的山水風物,更易觸發他的創作靈感。當面對一切熱鬧有生氣的畫面時,韋應物總是表現的更像一個旁觀者,一切光影的明暗變幻,風景的濃淡交替;一切鳥鳴、蛙唱、鐘聲、流水,都不過將他的心境襯托得更加幽寂。可以說,韋詩這種幽寂的境界,既是那個時代的氛圍使然,也是詩人自身的審美追求。總體來看,韋應物山水詩的幽寂之境有以下三點特質:
一、清冷的色調與意象:韋詩中常見清冷色調的顏色詞如“綠”“黛”“青”“翠”等,與景物結合在一起,如“雲開夏郊綠,景晏青山沉”(見《灃上精舍答趙氏外生伉》)。“寒”“涼”“幽”等一些意境清寒的詞,在其詩中也經常出現,如“葉沾寒雨落,鍾度遠山遲”(見《寄酬李博士永寧主簿叔廳見待》)、“喬木生夜涼,月華滿前墀”(見《酬盧嵩秋夜見寄五韻》)、“寒山獨過雁,暮雨遠來舟”(見《淮上遇洛陽李主簿》)等。此外,韋應物山水詩還偏愛寒山、寒雨、青冥、清泉、清砧、暮色、暮鍾、青苔等意象,無一不透出清冷之意,如“青冥臺砌寒,綠縟草木香”(見《遊琅琊山寺》)、“遙看黛色知何處,欲出山門尋暮鍾”(見《答東林道士》)、“上陽秋晚蕭蕭雨,洛水寒來夜夜聲”(見《贈王侍御》)、“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見《寺居獨夜,寄崔主簿》)。這些讀來使人感到格外寂靜清幽。
二、動中有靜:以動襯靜,寓靜於動,也是韋應物山水詩常用的手法。他善用自然界中熱鬧的音響,來烘托詩中的幽寂之境。如“驚禽翻暗葉,流水注幽叢”(見《夜偶詩客操公作》)、“山高鳴過雨,澗樹落殘花”(見《西郊期滌武不至,書示》)、“蒼茫寒色起,迢遞晚鐘鳴”(見《秋景詣琅琊精舍》)、“深林猿聲冷,沮洳虎跡新”(見《山行積雨歸途始霽》)、“密竹行已遠,子規啼更深”(見《與盧陟同遊永定寺北池僧齋》),分別以流水聲、雨聲、鐘聲、猿啼、鳥鳴來襯托幽靜的氣氛。可以感知,作者身處在有聲的自然之中,更得到了一份屬於自己的靜謐。
三、濃淡明暗的交替:韋詩幽寂特質並非只包括清冷、寂靜,它的內蘊應是立體的,複雜的,富於感情的。如“始霽昇陽景,山水閱清晨。雜花積如霧,百卉萋已陳”(見《山行積雨歸途始霽》)、“崩壑方見射,迴流忽已舒。明滅泛孤景,杳靄含夕虛”(見《往雲門郊居途經迴流作》)畫面中有明有暗,明的是陽光、清晨,暗的是霧靄、山嵐,光與影明暗的交錯,形象地展示出一幅幅靜謐清幽的自然圖景。
此外,韋應物研習禪宗思想,時常出入寺院,亦有許多提及佛教、佛門的詩作。但他這類詩多數並不直接講述佛理,而是以描寫寺院禪房及其周圍的幽靜景色為主,將其對清淨禪修生活的喜愛情緒隱隱含蓄景中,如“結茅臨絕岸,隔水聞清磬。山水曠蕭條,登臨散情性。稍指緣原騎,還尋汲澗徑。長嘯倚亭樹,悵然川光暝”(見《義演法師西齋》),全詩無一句講佛理,只寫詩人沉醉山水,流連忘返,不捨時間飛逝,無處不流露出詩人對清淨生活的喜愛。又如“對殿含涼氣,裁規覆清沼。衰紅受露多,餘馥依人少。蕭蕭遠塵跡,颯颯凌秋曉。節謝客來稀,回塘方獨繞”(見《慈恩寺南池秋荷詠》);“子有新歲慶,獨此苦寒歸。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滿衣。深爐正燃火,空齋共掩扉。還將一尊對,無言百事違”(見《永定寺喜闢強夜至》)等。這樣的詩作比比皆是,足可見韋應物對清靜居所的偏好。在這樣清淨幽寂的山水之中,詩人獲得了內心的寧靜與慰藉。他以寧靜的內心觀照外物,則眼中所見之景,皆為清幽僻靜處。他從這些景物中獲得了審美愉悅,同時,也將自身理想人格寄託其中。晚年的韋應物,心態較前期更趨於平和寧靜,其山水詩,更突顯出一種繁華落盡之後清幽靜謐、無慾無求的格調。
韋應物山水詩的清淨幽寂的風貌,還是詩人在創作之中有意構建的結果,是其審美心理的體現。詩人從自己內心出發,選景、構圖皆帶有主觀傾向性,他有意將自己的審美追求傾注在山水之中,使詩歌整體呈現出這種清幽靜謐的特質,目的就是用來表達他對恬淡蕭散生活的追求,抒發他追求清淨平和的內心感受。如“殘霞照高閣,青山出遠林。晴明一登望,瀟灑此幽襟”(見《善福寺閣》),“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見《滁州西澗》),“積雨時物變,夏綠滿園新。殘花已落實,高筍半成筠。守此幽棲地,自是忘機人”(見《園亭覽物》)。這些詩中出現的“瀟灑”“自”“守”“忘機”等字,均暗示出詩人對於幽寂之美的自發追求。
韋應物在詠物詩創作方面自闢蹊徑,除借詠物以隱喻時代亂象、感喟人生際遇外,尤其著力於體物悟道、陶寫性情,從而使其詠物詩體現出與此前李白、杜甫,此後白居易、劉禹錫、韓愈等詠物詩大不相同的風貌,下啟宋儒觀物窮理、體物悟道、詠物闡理的理學詠物詩創作風氣。
一、詠物寓言:韋應物親歷安史之亂,對於連年戰火所造成的巨大災難深有所感。在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以及安史之亂後的代宗、德宗諸朝,政局多有反覆,他於此多有感慨而不便斥言,故擬若干帶有寓言性質的詠物詩以刺之。如《雜體五首》其二以及《鳶奪巢》,這兩首詩都託言禽鳥以喻刺時事。第一首,寫“祅鳥”擾人,居人憂勤,而鷹、鸇之屬,空濛主恩,不思報效,與鴟梟無異。第二首,寫鴟奪鵲巢並殘害鵲,鳳凰居尊而不制,鸇鷂之屬不逐鴟梟,反食鵲之殘肉,最終百鳥不得其安。前一首,讓人聯想起安史亂中,諸將踟躕,以及肅宗、代宗、德宗朝奸邪當道,群臣緘默,正臣憤憾之政局;後一首,則讓人感受到動盪之世,叛貳之臣興風作浪,君臣莫衷一是,下僚及百姓不得其安的亂世景象。由於這兩首詩的諷刺指向,上涉君,下及臣,臣中又有讒、佞、奸、叛、邪、正、忠、直等諸色人等,故可將其視為對安史之亂後,數朝政局亂象的生動隱喻。他的《烏引雛》《燕銜泥》等篇,雖諷刺隱喻意味不及此二篇鮮明,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對時政亂象的隱約譏刺。韋應物對於時事及民生疾苦之關注並不止於此,他的另外兩篇詠物詩,也含有類似的諷諭性。如《夏冰歌》“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一首,在鋪陳宮中賜冰以御炎夏之後,在結句寫道:“當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雜體五首》其三“春羅雙鴛鴦”,透過貧女織羅、富家揮霍的對比,諷刺批判貧富不均及奢侈揮霍之弊。
二、觸物傷懷:韋應物少年時代,志向抱負頗為高遠,然中年後,蹭蹬仕途,對自己的仕宦生涯頗懷抑鬱,這種情感在其任蘇州刺史時所作的多篇作品中,曾有所流露,如《贈舊識》雲:“少年遊太學,負氣蔑諸生。蹉跎三十載,今日海隅行”,追憶自己少遊太學時的年輕氣盛,感慨自己蹉跎沉淪、晚滯蘇州的抑鬱不偶;《答令狐侍郎》雲:“三黜故無慍,高賢當庶幾”,“朝晏方陪廁,山川又乖違,吳門冒海霧,峽路凌連磯”,表達屢遭黜謫,出守“遐荒”的感慨;《送雲陽鄒儒立少府奉還京師》雲:“建中即藩守,天寶為侍臣”,“省署慚再入,江海綿十年”,仍是感慨自己仕途之沉滯蹉跎。審視韋應物宦遊江海諸作,在感受到他的這種自傷蹉跎外,更鮮明感受到的,則是強烈的京國、鄉關之思。韋應物為京兆杜陵人,少侍明皇、親歷京國繁華;初入仕途,亦主要在京洛任職。及出刺滁州、江州、蘇州,遠離家園,京國鄉關之思,遂成應物無法排解的心結。特別是其任滁州刺史期間,這種沉滯鬱郁之懷,京國鄉關之思,時常被滁地風物所觸發,觸物興感,感物而吟,詠物以抒攄情志。
三、體物悟道:韋應物早歷繁華,中年喪偶,頗能勘破紅塵。唐李肇《國史補》記載:“韋應物立性高潔,鮮食寡慾,所至焚香掃地而坐”,形象地說明了韋應物後期的生活狀態。韋應物的性情及立身處世之道,與大多數汲汲於仕進者相比,顯然是趨於靜謐的。早在他第一次棄官閒居時,便體現出不同尋常的沖淡襟抱和觀物悟道的獨特興趣。如他的《善福精舍示諸生》,表達的正是韋應物淡泊名跡、靜觀默識、觀物悟道的情志和興趣。基於這種特定的情志和興趣,韋應物對於“物”的觀照與體認,頗為與眾不同,經常能從對於外物的觀察和體認中,抽繹出哲理意蘊;韋應物亦常常陶然忘機於觀物悟道的日常生活中,從而使他的日常生活富於哲思、性靈與詩意。這些特點鮮明體現在韋應物的詠物詩中,形成了以觀物悟道和陶寫性情為主的兩類迥異常流的詠物詩,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宋代理學家詠物詩的法門。
韋應物與妻子伉儷情深,琴瑟和諧。在妻子去世後,他創作了大量的悼亡詩作,這些詩作在藝術手法方面頗具特色:韋應物的悼亡詩,常藉助一些具體的事物,來表現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如《對芳樹》詩中有“佳人不可攀,下有往來躅”。表面意思是不要攀折這樹,樹下有我徘徊的腳印。而實際上,詩人將芳樹看作妻子的象徵,想要精心地保護她。全詩睹物思人,詩人追念之情縷縷傳出。又如《悲紈扇》:“非關秋節至,詎是恩情改。掩顰人已無,委篋涼空在。何言永不發,暗使銷光彩。”詩人所悲並非紈扇,而是藉此抒發妻子去世之後,自己心中的淒涼。真可謂“一切物語皆情語”。
韋應物在其悼亡詩中,常用的方法是將今昔生活加以對照,以昔日夫妻之間的歡愉,來襯托現今自己生活的悽苦。這樣的例子在韋應物悼亡詩中不勝列舉。譬如《出還》有“昔出喜還家,今還獨傷意”。昔日外出之後盼望回家,是因為家中有溫良賢淑的妻子在等待他,而現在回家只能是自己獨自悲傷。再如《往富平傷懷》有“昨者仕公府,屬城常載馳。出門無所憂,返室亦熙熙。今者掩筠扉,但聞童稚悲。丈夫須出入,顧爾內無依”。妻子在世時,自己做官毫無後顧之憂,而現在缺少了賢內助,自己的生活狀況十分糟糕,怎能不更加懷念妻子。
詩人對妻子朝思暮想,自然而然地會在夢中回憶起妻子來,進而在詩中亦有表現。如《感夢》:“歲月轉蕪漫,形影長寂寥。彷彿覯微夢,感嘆起中宵。綿思靄流月,驚魂颯迴飆。誰念茲夕永,坐令顏鬢凋。”《傷逝》:“夢想忽如睹,驚起復徘徊。”《登蒲塘驛沿路見泉谷村墅忽想京師舊居追懷昔年》:“荏苒斑鬢及,夢寢婚宦初。”詩裡既有夢中對妻子的思念,又有醒來後對妻子的思念,虛實相生,這正是詩人對妻子一往情深的反映。
韋應物詩素以清麗閒淡見稱,在悼亡詩中,韋應物清麗閒淡的語言風格愈加彰顯。如《送終》一詩,抒寫送葬的場面和詩人慘痛的心境。全詩信口而出,不加修飾,不用典故,語言真摯動人。又如《夏日》:“已謂心苦傷,如何日方永。無人不晝寢,獨坐山中靜。悟澹將遣慮,學空庶遺境。積俗易為侵,愁來複難整。”通篇白描直敘,語淡而情深。韋應物的悼亡詩,正是將對亡妻的深情,寄寓在平淡的詩歌語言之中。
韋應物的樂府歌行近杜甫、元結,正如白居易所說“才麗之外,頗近興諷”。韋詩這種感諷時事的思想,無疑影響了白居易關於“諷諭詩”的創作,而且,對白居易領導的中唐新樂府運動也有所影響。韋應物的詩歌,還對柳宗元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宋代時候,蘇軾將“韋柳”二人並稱。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將“韋蘇州體”單獨列為一體,也可見其影響之大。從詩史的角度上來看,韋應物的創作不同於以大曆年代“十才子”為代表的主流詩派,也不同元結一樣完全追求崇尚簡古樸拙的風格,可以說,韋應物成就超越了這兩派詩人,在詩史上具有典範意義。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