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九年(750年),高仙芝從西域回師途中,看到西域的石國實在太富饒了,就順手把它滅了,霸佔了石國的財富。石國王子在慌亂中隻身西走,向他之前接觸過的大食帝國,請求援兵,立志向唐朝報仇並實現復國。早就有東擴之意的大食帝國的首領艾布·穆斯林,在接到石國王子出兵的請求後,終於下定決心響應西域國家的呼聲,發兵進攻唐朝的安西四鎮。
然而正當艾布·穆斯林在調兵遣將,準備突襲四鎮時,他獲知了一個令他震驚不已的訊息——高仙芝不知何時已調集軍隊,翻越蔥嶺,突入大食的控制範圍,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全速進軍!
高仙芝不愧為高仙芝,很有進攻的意識。聽說西域有人要引大食軍隊來攻,他不是修葺城池,加強戒備,而是採取先發制人的策略,主動出擊,直接打到了對手的家門來。
經過三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天寶十年(751年)七月,高仙芝統領的唐軍進抵中亞名城怛羅斯(今哈薩克江布林城)城下,一場深刻影響西域乃至中亞歸屬的大戰就此一觸即發。
守衛在怛羅斯城中的大食軍僅比唐軍早到了幾日而已。他們這一次算是親眼見證了高仙芝超人般的行軍速度,從得知唐軍越過沙漠訊息到唐軍兵臨城下,短時間內,唐軍居然深入大食境內達七百餘里,若不是總督艾布·穆斯林反應迅速,當機立斷命令部將塞義德·本·侯梅德帶所部數千輕騎星夜趕路,很可能這城高池深的怛羅斯就不再為大食所有了。
高仙芝未能如願襲破怛羅斯城,但是他卻不以為意,在騎著馬圍著城池轉了兩圈後,高仙芝做出了他的判斷:務必拿下此城,方可繼續進軍。
於是他下令:今日安營紮寨,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各部全力攻城!
要說在敵人的領地上就地休整,這主將的心也是夠大的,可高仙芝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遭敵突襲或是夜襲的可能,而他帳下的將領們也沒有一個前來提醒可能存在的風險。
這不是麻痺大意,而是極度自信的表現。
高仙芝自信的資本,就是身邊所帶的這支部隊。
按《舊唐書》記載:
安西節度使,撫寧西域,統龜茲、焉耆、于闐、疏勒四國。安西都護府治所,在龜茲國城內,管戍兵二萬四千人。
這樣看來,安西節度使手下的兵似乎並不多。但俗話說得好,兵在精而不在多。這句俗話用在安西軍身上,可謂是名副其實。因為安西都護府所處的獨特地理位置,決定了其對手的多樣性,什麼西域兵、吐蕃兵、西突厥、突騎施都打過,各色的兵器、戰陣都經歷過,因此,如果不是精銳很難在這裡待上很長時間,而待的時間久了,即便不是精銳也會被磨練成精銳,所以,這兩萬四千人基本上個頂個是精兵,安西軍也基本上算是唐朝十大軍區中軍隊戰鬥力最強的一個。
安西軍之所以戰鬥力強,除了屢經戰仗經驗豐富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武器裝備。
根據《太白陰經》記載,唐軍根據兵種不同,其所配備的武器也有差異。一般一個標準的唐軍作戰軍團包括步兵一萬兩千五百人,騎兵五六千人,輜重兵一至二千人。
其中,一萬兩千五百名步兵中,標配為甲兵(重灌步兵)七千五百名,輕步兵五千人。而在所謂的甲兵中,又包含了兩千五百名陌刀兵。
這一次出擊大食,高仙芝一共帶來了兩萬安西軍外加一萬由拔汗那以及葛邏祿部為主的附屬國部隊。不過,高仙芝的安西軍同一般的唐軍部隊相比在武器方面還是有一些差別的,比如最重要的一點是,高仙芝特別注重陌刀的列裝及使用,所以,安西軍的陌刀裝配量高達上千把,甚至還有專門的陌刀隊這樣特有的編制。
既然說到了陌刀隊,就不能不隆重介紹一下他們所用的制式武器——陌刀。
陌刀,是中國刀劍史的巔峰之作,唐刀中的一種,且是四大主流唐刀中最著名、最神秘、威力最大的一款。據傳,此種刀系由精鐵鑄成,兩面開刃,重量約為十五斤(相當於現在的10千克左右),所以若非百裡挑一的壯士,是無法使用這樣沉重的兵器的。
與關公愛用的青龍偃月刀不同,陌刀雖然也是長刀,但卻是步兵專用武器,而它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剋制騎兵,在使用陌刀的高手手上,陌刀一揮之下,能達到“人馬俱碎”的恐怖效果。因而此刀又有斷馬劍之稱。
幾千唐軍就揹著這些要命的傢伙來到了怛羅斯城下,並將讓大食軍結結實實地過一把癮。
當唐軍向堅城怛羅斯發起攻勢的時候,大食軍的最高統帥艾布·穆斯林正一邊帶著自己的直屬部隊趕往撒馬爾罕構築工事,準備應對後續的大戰,一邊繼續集結大食在這一帶所有可以調動的戰力,一時間集結的軍隊數量達到二十多萬。
這是一場兵力差距極其懸殊的對抗,但是這種差距僅體現在人數上,至於實力差距嘛,高仙芝還真沒覺得傳聞中銳不可當的大食人強在哪裡。
高仙芝與大食軍隊的初次對陣較量是在七月,地點在怛羅斯河西岸。
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敵人援軍,高仙芝拿出了安西軍的看家本事——升級強化版“鋒矢陣”。
當時唐軍野戰常用的鋒矢陣是輕裝步兵位於陣列最前端,以陌刀或馬槊開路,逼退敵人衝上來的騎兵。等敵騎退卻,藏身於輕步兵背後的騎兵再突然衝出,予敵迎頭一擊,同時,位於最後列的弓弩手持續仰射,射住陣腳,阻擊後續的敵兵,直到前方的騎步兵協同作戰完全擊潰對方。
高仙芝的安西軍對鋒矢陣的改進在於,他使得步兵與騎兵真正實現了同步進退,無縫銜接。想必戰場上的大食士兵已經發現了,唐軍的步兵居然是騎馬或坐車(馬車)來的!
是的,高仙芝所做的事就是為步兵配上了馬匹或馬車,透過“畜力化運載步兵”將騎兵超強的機動性與步兵陌刀陣壓迫感十足的威力性幾近完美地結合到了一起,並使之發揮到了極致。
在唐軍幾乎天衣無縫的步騎配合下,曾經令歐亞大陸為之震撼的快馬彎刀出現了退卻的跡象。可大食軍畢竟在人數上佔有明顯的優勢,且戰士們均懷有共同的信仰,因而高仙芝並未看到他熟悉的敵兵潰散的場面,隨著後續援軍的不斷趕來,原本被陌刀砍到崩潰邊緣的大食士兵似乎又瞬間重拾起勇氣,他們跨過同伴的屍體,高聲呼喊著,向唐軍接連發起了潮水般的集體衝鋒。
一邊人數有限,體能有限,但戰法精良,威猛沉著,另一邊不畏死亡,信仰堅定,且人多勢眾,有城池依託,戰局就此步入了僵持階段,大食軍一時無法擊破高仙芝,高仙芝也暫時拿不下怛羅斯。
就在戰事的僵局持續到了第五天的那天夜裡,情況突然起了變化,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發生了。
一支大食軍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唐軍營地的後方,在唐軍士兵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他們向休息中的唐兵發起了迅猛的攻勢。深更半夜的猛地被這麼搞了一下,唐軍營地登時大亂,士兵們紛紛四散奔逃。
此時,作為唐軍盟友的葛邏祿人見勢不妙,馬上臨陣倒戈,跟著大食士兵一同追殺處於混亂中的唐軍。
大食人與葛邏祿人的夾攻使得唐軍就此徹底陷入了崩潰,各級指揮系統完全失靈,不管是將軍還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但逃跑的人很快發現,想要順利地跑出這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前方並不寬闊的道路被一群人擋住了,擋路的,是唐軍另外的盟友——拔汗那人。
葛邏祿人已經倒戈了,如今拔汗那人又將逃走的通道完全堵死了,天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
這是在場大多數驚魂未定計程車兵的想法,也是李嗣業的想法。
事實上,最一開始得知大食人前來夜襲,高仙芝的第一反應不是跑路,而是立刻嘗試集結身邊計程車兵,整軍再戰。但就在此時,一個人出面阻止了他,這個人,就是李嗣業。
“將軍深入敵境,後方本就沒有援軍。現今大食得勝,其他西域國家的人聽說此事,一定會乘機聯合起來進攻我們。如果我軍全軍覆沒,嗣業和將軍都被敵人所俘虜,那還有何人回京向陛下稟報軍情?為今之計,不如速速退守白石嶺,早點做好逃跑的準備。”
李嗣業的一番話講得言辭懇切,沒承想,高仙芝卻比預料中頑固得更多。
“我打算召集餘眾,明天再與敵人決戰。”
這下李嗣業是真急了:“愚者千慮,或有一得,現在形勢如此危急,將軍不可太固執了!”
在李嗣業的強烈要求下,高仙芝終於答應退守白石嶺。誰知,兩人行至此處,竟被結結實實地堵死在了路上,動彈不得。
大食騎兵所騎乘的阿拉伯馬素以迅捷的速度和持久的耐力著稱,是當時戰馬的上選,所以,用不了多久,敵兵就會追上來。
時間緊迫,顧不得那麼多了。管他存何居心,把主將送出去才是當務之急。
想到這裡,李嗣業突然在一眾亂兵中暴起,揮舞著大棒衝上前去。李嗣業實在不是一般人,隨手抄起的一根木棒在他那裡居然也變成了大殺器,但凡擋在他前行路上的,無論是人是馬均應手倒斃。
在一連被幹倒幾十上百個人後,拔汗那人被嚇得一個不剩,統統跑開了。突出險境的通道就此恢復了暢通,而高仙芝及剩餘的數千唐軍由此躲過了一劫。
李嗣業在亂軍之中護衛高仙芝得力,可謂立下了大功,但有一個人卻對李嗣業的表現極為不滿,此人就是時任安西府別將、後來的中唐名將段秀實。
“軍隊敗績卻一心只想逃跑免死,這豈是大丈夫應有的作為?!”
在那個無比混亂的夜晚,聽到李嗣業慫恿眾人跑路的聲音時,段秀實就是這樣訓斥李嗣業的。
他接著說道:
“因畏懼敵人,而率先逃跑,這是不勇敢的表現;為保全自己,而丟下部下,這是不仁義的行徑,就算你僥倖逃了回去,日後你的內心難道就不羞愧嗎?!”
李嗣業倒真是個實誠人,聽到段秀實的這一番怒吼,馬上慚愧了起來。
關鍵時刻,生死之間,也談不上面子了,段秀實不跟李嗣業吵,只是提出,現在應收攏被打散計程車卒,重新集合成軍隊,然後且戰且退,返回安西。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李嗣業當即表示贊同。於是在二人的協同努力下,又有不少被擊潰的唐軍士兵重新找到了組織,並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次日,高仙芝等將與殘餘的唐軍按照原計劃從白石嶺撤退,出於對高仙芝和唐軍實力的顧慮,大食人沒有敢冒險趕盡殺絕,所以在又接著追了一陣後,也就不追了,自覺地收兵回城。
至此,怛羅斯之戰宣佈告終,以唐軍的戰敗,大食的勝利而告終。
在返回安西四鎮的路上,高仙芝有沒有仔細思考過那一夜究竟是何原因導致了唐軍敗北,我是不知道,但對於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並且還找到了答案。
答案很明確,就是那支當夜突然出現在唐軍營地後身的大食軍隊。
那麼,問題來了,這支軍隊是怎樣避開在外圍警戒的葛邏祿騎兵以及唐軍的夜間遊動哨(按照當時的規定,出征時蕃漢必分開各為陣營),不知不覺地走到唐軍後方的呢?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經過與唐軍持續多日的較量,參戰的大食軍高層將領們深深地認識到了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他們之前征服中土大唐的設想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怛羅斯城下,唐軍將他們的強大展現得淋漓盡致,即便不久他們的軍隊能順利佔領安西四鎮,他們也不可能長期在那裡安頓下來,因為強盛的唐朝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所以,為避免捲入與大唐曠日持久的戰爭,幾個大食高階將領一致認定還是適可而止的好。
為了達到擊敗眼前的唐軍併為未來的雙方衝突設定一個緩衝區(當然,還有給唐朝製造麻煩的心理),大食人秘密與唐軍的盟友葛邏祿人進行了接觸,且達成了某種協議。
協議的具體內容不好猜測,但大致內容卻不難猜測。
比如:你某晚在防區開個口子放我方軍隊進去夜襲,事成之後,唐朝勢力撤出的地方,我方將堅決支援貴方管理。這樣的。
這一說法乍看之下像是信口開河,但卻不由得人們不信,因為後續事情的發展似乎印證了一切。
怛羅斯之役後不久,大食方面的主將阿布·穆斯林便莫名其妙地被殺死,對此,官方從未給出過正面回應,只是據流出的小道訊息說,是因阿布·穆斯林功高震主,不嚴格執行哈里發的最高指示。與此同時,其手下大將齊雅德·伊本·薩里也跟著被一道處死,原因同樣不明。這件事發生後立即在呼羅珊地區引發了軒然大波,並由此爆發了大規模的叛變,當然,後面大食那邊怎麼出兵平亂,又怎麼安撫部眾,那都是大食人自己的事情了。
可以肯定的一個事實是,自怛羅斯之戰得勝後,大食並沒有乘勝擴大戰果,進攻唐朝。而是就此止步,甚至主動放棄了一大片土地,比如,他們曾拋灑熱血的怛羅斯。
接管怛羅斯城和這一帶土地的,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猜得到,不偏不巧正是葛邏祿。
從給唐軍打下手的小配角,到佔據包括著名的碎葉城、怛羅斯城等原西突厥故地,取代突騎施成為中亞的新霸主。
怛羅斯之戰畢竟是場國際級的戰役,因此,它的影響當然也是國際級的。
首先是作為勝利者的一方,大食人和葛邏祿人瓜分了唐朝在碎葉地區所長期辛苦經營的一切,從此開始穩步按照自己的意願對中亞地區進行影響和改造,中亞各國才由此逐漸發展成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樣子。而大食人在夜襲中俘獲了許多唐朝俘虜,這其中還包含了許多有著一技之長的工匠。發現了這一情況後,大食人強迫這些唐朝工匠來了一次非自由行,跟著他們一起西行,於是傳自中國的造紙術便以更加穩妥的方式向西傳播,最終深刻影響到了西方社會,更間接地促成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等一系列改變世界歷史的事件的發生。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幾千名被俘的唐軍中,有一個叫做杜環的人。他先跟著其他俘虜一併被押解到當時大食的國都庫法,其後重獲自由便開始遊歷西亞和北非,經過十餘年的時間,他幾乎走遍了大食控制下的所有城鎮,並有幸成了歷史上第一個有名可查的到達了非洲的中國人(當然,後世更熟知的那位非洲探索者,是更著名的明代鄭和)。
其次,是作為失利一方的唐朝。經過一番調查研究,我只能說,好像對唐朝而言,這實在不算是個太大的事。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怛羅斯這場後世所謂的大唐帝國與阿拉伯帝國的首次正式較量,在當時的朝廷看來實在不算個啥。在唐軍主將高仙芝的正史傳記中,更是對於此事隻字未提(新舊唐書均是如此),關於此戰的記錄,僅是零散地出現在李嗣業、段秀實等人的列傳中,而且還是隻言片語,一帶而過。無怪乎其後學術界對怛羅斯之戰雙方參戰兵力這樣的細節爭議頗多,比如個別敢說的阿拉伯史料還信誓旦旦地稱此戰殺死唐軍四萬五千人,俘獲二萬五千人什麼的。
雖說朝廷似乎不大關心戰事本身,但對參戰的主要將領還是比較關注的。而相比大食方面將領戰勝後的莫名被殺,唐朝對於參戰相關人員的處理,就顯得有意思得多。
回來後,李嗣業在高仙芝的上表報功下,被朝廷提拔為驃騎左金吾大將軍、疏勒鎮使。而在李嗣業的舉薦下,段秀實也被高仙芝任命為自己的判官,兼斥候府果毅。兩個人都由於這次不成功的遠征中的出眾表現而得到了升遷。
至於主將高仙芝在戰後雖然被解除了安西節度使的職務,還由於私吞石國財物的事惹上了些麻煩,但高仙芝畢竟是浪大水深,又和當時的宰相李林甫關係不錯,幾番動作下來不僅平安過了關,還入京升任為右羽林大將軍。
當然了,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這一年諸位將軍在戰場上的表現都不怎麼樣。西北是安西節度使高仙芝惜敗於大食,西南是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大敗於南詔,而東北的情況也不怎麼樣,范陽兼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居然被他經常壓著打的老對手契丹和奚人全殲,六萬大軍全軍覆沒不算,還搭上了大將何思德的性命。就連安祿山自己也是帶著二十幾個手下好不容易才跑回來的。
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一年來,幾位節度使都發揮失常,皇帝陛下只能歸結於流年不利,不適宜征戰。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把高仙芝、安祿山都辦了,倒不如既往不咎,變懲罰為鼓勵,以激勵幾位重新振作,下回把仗打好。所以,安祿山、鮮于仲通都被留任原職,僅有高仙芝,朝廷表示另有任用。
說起來,皇帝對於高仙芝私留石國財寶的事情,心裡面還是有疙瘩的。因此,處事警覺的李隆基將他調離了前線作戰部隊,召回長安,留在了自己身邊。
自此,高仙芝告別了他熟悉的部屬和部隊,直到四年後,那個最危急的時刻,他才再度成為大軍的統帥,而那一戰將會成為這位“中國山嶺之王”的謝幕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