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北大最著名的“賣豬肉”校友陸步軒被邀請回母校演講。
誰知,他剛走上講臺,竟心裡一酸,不禁脫口而出:“我是給咱們母校抹了黑,丟了臉,我是反面教材。”
“北大畢業生賣豬肉”——這種事放在今天可能不再新鮮,但在20年前,引起過一場軒然大波,陸步軒像是一根刺,深深刺痛了社會的軟肋。
讀書到底有沒有用?大家眾說紛紜。
這兩年,又有媒體爆出陸步軒的兒子讀完高中就不再讀書。
“那時候認為讀書害了我,所以我小孩讀書不好,跟我這個思想可能也有關係。”
「讀書無用論」再次喧囂塵上。
來去20年,圍繞在陸步軒身上的爭議從沒變過。
但大多數人只知道他是北大畢業生去賣了豬肉,卻不知道當年他也是被逼上梁山。
陸步軒的人生從來不是一個創業成功的故事,他拿到的是被命運一再捉弄的劇本。
01
1966年,陸步軒出生於陝西長安縣一戶貧困家庭。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年代,新的生命並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喜悅。
8歲那年,陸步軒母親去世,一家六口靠父親在生產隊幹農活、掙工分養活,有時候他也私下偷偷做些小買賣。
有一回,他的家被暴雨沖垮,只有靠親戚救濟才有了落腳的地方。
陸步軒的童年過得很艱難,一家人就在風雨飄搖中度日。能吃上一頓肉是陸步軒從小就有的夢想,他並不知道,自己日後會與“肉”打一輩子交道。
1977年恢復高考的訊息傳來。
雖然陸步軒只有11歲,但已經聽說過“讀書能改變命運”的道理,尤其是看鄰居家的兒子考上大學後那副顯擺勁兒,陸步軒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將來做官,光宗耀祖。
他還把自己的名字從“陸步選”改成“陸步軒”,顯得更有文化。
雖然老陸家以前沒有讀書人,但陸步軒確實是一塊兒讀書的料,中學時就成績優秀。
陸步軒自我感覺也很膨脹:“數學老師考不過我,英語老師考不過我,語文老師也考不過我......”
1984年,陸步軒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西安師範大學。
但他很不滿意自己這個成績,憤怒地撕掉了錄取通知書,他只想考北大,他覺得只有北大配得上他,只有北大能徹底改變他的命運。
然而,陸步軒不知道,這一切只是錯覺。
02
1985年,19歲的陸步軒以長安縣第一的成績考入北大中文系。
拿到通知書那天,他騎著父親的鳳凰牌腳踏車四處轉悠,逢人便說:“我考上北大了。”
父親也一改平日裡的省吃儉用,請來鑼鼓隊宣傳,還在村裡大擺筵席,慶祝了兩天。
陸步軒也成了村裡的傳奇人物。
有人誇他是“文曲星下凡”,陸步軒信了。
全村人也堅信,考上北大的陸步軒,從此平步青雲,日後等待他的是高官厚祿。
終於等到了開學。那天陸步軒手裡拿著一張校園地圖,迫不及待地在北大逛了一圈,走到未名湖畔時還掬了一口水喝。
他實在太愛這個地方了。
可陸步軒的同學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滿口牙黃,煙夾在耳朵上,渾身濃重的旱菸味,以為他是送人上學的農村親戚。
進了北大,從小就自視清高、狂妄傲慢的陸步軒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卑。他發現自己的見識與思想都跟不上同學,他室友的成績也都比他好。
於是,大學四年,陸步軒不參加社會活動,不去週末舞會,不約會找女朋友,只刻苦學習。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三點一線,他自知自己也沒別的本事,畢業後能做一番學問,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人就挺好。
1989年,陸步軒從北大畢業。
年輕氣盛、自信滿懷,回望大學這四年,他自己很滿意,對未來充滿美好想象。
因為他的同學裡面,有的人分配到了中央、國務院機關做秘書,還有人去從了商,還沒畢業就賺到第一桶金。
陸步軒也想象自己這個“天之驕子”很快就能混得一官半職,光耀門楣。
他還拒絕了一家省級鋼鐵企業學校的招聘,因為入職先要考試,他怕麻煩,很不屑。
然而,陸步軒的一切等待都落空了,他被分配回原籍陝西長安縣。
心灰意冷,陸步軒的腦子裡只有這四個字,他一屁股坐在冷板凳上說:“彷彿做了一場夢,夢醒又回到原點。”
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陸步軒的跌落人生才剛剛開始。
03
雖然是回到長安縣,但陸步軒還是被分配到一個不錯的單位。可他還沒來得及入職,名額就被別人抵掉了。
他不服,去人事局找專管幹部的那個人講理,吃了閉門羹,只能放棄。
陸步軒不得不再次騎上父親那輛腳踏車,挨個單位去找工作,找了兩個月,終於被一個即將倒閉的柴油機廠錄用了。
報到前一晚,他一宿沒睡,心裡糾結、沒底,但還是接受了現實。結果他發現300多人的機廠,來上班的人不到10人,很多車間已經停產。
陸步軒又氣又委屈,當天下午就捲鋪蓋走人了。
但幸好寫文章的本事別人搶不走。
那時,計劃經濟委員會的領導正缺一個文字秘書,需要寫文章,但沒有編制是個臨時工。
陸步軒知道後還是欣喜地去了,體制內單位,臨時工也接受,日後不愁發財的機會。
可他也只幹了3年。
1992年,單位分房子,因為陸步軒是臨時工,根本沒有他的份兒。那3年,陸步軒住在單位家屬院,房子只有6平米轉個身都碰壁,而且工資也只有正式工的一半。
得知分房被拒,陸步軒傷心欲絕。
再想起那次,他寫的文章獲了獎,可領導的名字在他前面,他就更氣不打一處來,憤而撕掉證書。
他說:“我不能接受自己說假話。”
可陸步軒不說假話的代價就是,未來10年,他這個北大畢業的天之驕子,都要活在噩夢裡。
04
離開計經委,陸步軒嘗試過下海經商,但虧了錢。
他只能跟著幾個退休的老領導,由單位出資搞起了化工廠。可因為產品不成熟,廠子汙染大,兩年後工廠被迫關停。
陸步軒又虧了,但他還沒放棄。
陝西是礦產大省,彼時正趕上陸步軒的老家流行挖金礦。他與三個同學一拍即合,準備合夥淘金。
陸步軒向親戚籌集了3萬元,承包了一個礦井。可開業還沒多久,金子影兒還沒見到,就出了意外——一個工人在井下被砸死了。
陸步軒賠上所有本錢,才躲過了官司。
“那時工資才200塊錢左右,幾萬塊錢是別人十年的工資。”
陸步軒負債累累,他曾經的驕傲早就在現實面前被打趴下了:“事越做越小,信心越做越沒有。”
陸步軒還組織過一個裝修隊,開始時活挺多,到後來沒活幹,只得終日閒賦在家,與一幫牌友以打麻將、喝酒度日。
事業挫敗,陸步軒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當年,他妻子因為他的北大文憑才嫁給他,現在看他混得連普通人都不如,毫不猶豫地離了。
事業與婚姻的雙重打擊,陸步軒像個洩氣的氣球,頹廢不堪,酗酒賭博。當年那個自信滿滿,對未來無限憧憬的陸步軒徹底消失。
從北大運回來的8箱書,他也再沒有開啟過。
1999年,陸步軒再婚。
這已經是他從北大畢業的第10年。這10年裡,陸步軒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收入也不穩定。
說起來,這應該比賣豬肉丟人多了,但那時候並沒有人關心陸步軒。
一直到他開始賣豬肉,“北大畢業生”這個身份,才真正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05
“賣豬肉”這個想法是陸步軒的二婚妻子替他想的。
再婚後的陸步軒本來開了一家小商店,可經營了三個月就虧了1萬塊。妻子見丈夫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就說:“豬肉檔那裡缺個攤位,不如去賣豬肉吧。”
1999年,33歲的陸步軒已經走投無路,也再經不起任何折騰。賣豬肉門檻低、本錢少,資金回籠快,可以及時拯救瀕臨破產的家。
9月9日,陸步軒豬肉鋪正式開張營業。這是他特意挑選的日子,寓意長長久久。
按照行規,正式營業前要進行祭拜儀式,祭拜屠夫的祖師爺:樊噲、張飛。殺豬刀,切肉刀,擺上香案,再三拜九叩,陸步軒只希望安穩下來,結束流浪的日子。
從開門營業那天開始,陸步軒告別百無一用的“北大才子”名號,開始揮刀斬肉,成了終日與油膩腥臭打交道的一介屠夫。
剛開始,他的生意並不好,又遇上拆遷,第一間店面又被迫關停。
尋了幾個月,陸步軒在車站旁邊租到了鋪位。肉檔再次開張,這次他取了個名叫“眼鏡肉店”。
陸步軒也沒別的想法,只尋思,這讓他的店比五大三粗的屠夫多少有點文化氣息。
也許,他是賣豬肉裡面唯一戴眼鏡的人。
但幹了一些日子,“北大畢業生”依舊是陸步軒沉重的枷鎖。
殺豬宰牛是下九流、卑賤的行當,那段日子,陸步軒特別害怕遇見熟人。他甚至僱了師傅來賣肉,自己躲在師傅背後,怕丟臉。
他還裝扮成文盲。看著這位戴著眼鏡的屠夫面黃肌瘦,一口黃牙,卻也誠信經營,不以次充好,生意漸漸旺起來。
以前,陸步軒的肉鋪一天最多賣半扇豬,後來,一天竟可以賣出12頭,大概2000斤。
忙的時候,陸步軒甚至顧不上吃飯,以酒代水,每天喝10瓶。
有一次,工商所所長帶人收了他的鋪位,他跟人打了一架。直到工商所所長知道他是北大畢業生,就主動把沒收的東西還給他。
陸步軒一直都覺得賣豬肉丟人,就算掙了錢也瞞著父親。
但紙包不住火。有人對他父親說:“你兒子是北大的,怎麼賣豬肉了?”
父親火急火燎趕來看,巴巴地掉眼淚。那晚,父子倆面對面抽了一晚上的煙。
肉鋪紅火的陸步軒也沒有躲過別人的評論,家長帶著孩子經過他的店面會說:“你看那個叔叔北大畢業的,要學學他。”
家長的本意是要激勵孩子,可孩子一句話徹底涼透了陸步軒的心:“考上北大又怎樣?考上北大還不是照樣賣豬肉。”
2003年,陸步軒因為操刀賣肉的生活漸漸有了好轉,在當地也小有名氣。
直到一天,一個高中同學找到他,他想請陸步軒幫忙推銷一下廠裡的切肉機,作為報酬,同學免費給陸步軒贈送一臺。
那一次,同學還請了當地電視臺的記者來採訪,要做廣告,大力宣傳。舉手之勞,還能免費得好處,陸步軒沒多想便答應了。
但陸步軒沒想到自己是“北大畢業生”的身份馬上就要曝光。
那天,陸步軒照樣騎著摩托去店鋪,開門,剁肉,上架。忽然,幾個舉著照相機的記者湧了進來,對他一陣狂拍……
06
2003年盛夏,一條《北大畢業生西安街頭賣肉》的新聞火爆全網,波及全國。
一夜之間,陸步軒成了名人。
他的肉鋪擠滿了全國各地來的媒體記者。
最多的時候,門口能架起十幾臺攝像機,嚇得客人都不敢來買肉。
陸步軒更是被記者一番靈魂拷問:
“你覺得北大四年給你的影響是什麼?”
“這個暫時不好說。”
“那你希望自己以後幹什麼?”
“現在我不敢說。命運基本不掌握在我手裡。”
回答這些問題時,陸步軒一邊抽菸,一邊戰戰兢兢,全程不敢直視鏡頭。
即便這樣,“北大畢業生賣豬肉”的話題還是引發了一波激烈討論。
有人支援陸步軒,說他是完全正常的就業,誰規定北大學生不能賣豬肉?
也有人反對他,說北大畢業去賣豬肉,是浪費人才,浪費國家資源。
可即便爭個高低,論個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陸步軒直言不諱地說:“我走上賣豬肉這行當,完全是被迫的,別無選擇。”
他還在自傳《北大”屠夫“》一書中寫道:“畢業分配時的一次錯位,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踏錯腳,步步趕不上,最終為生活所迫,逼上梁山。”
陸步軒成了「讀書無用論」的典型。
那時的輿論幾乎一邊倒,以批評陸步軒為主。
但也有好事發生,這一年年底,長安區政府招了陸步軒進體制,進的是文化部檔案館辦公室,負責編寫《地方誌》,有編制那種。
成為文化人,吃上公家飯,讓陸步軒早已熄滅的理想又死灰復燃了。
雖然工資少,但是陸步軒很滿意,“北大屠夫”搖身一變成了公務員——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身份認同的問題。
進入體制後,陸步軒把“眼鏡肉店”的生意交於妻子和弟弟管理。
工作輕鬆,閒暇時間多,陸步軒終於能棄刀握筆,安心寫字了。
2005年,他出版了自傳《屠夫看世界》(後來再版,改名為《北大”屠夫“》)。
同一年,陸步軒花5萬塊錢買了單位的房子。他說:”不賣豬肉我連房子都買不起。“
離開豬肉行當、走進檔案館那天,陸步軒就以為從此與賣豬肉這行一刀兩斷。
可他這一生就是起起落落,充滿了偶然,一個人的出現再次改變了陸步軒的命運。
07
2008年,同樣是北大畢業的陳生找到陸步軒。
陳生是北大經濟系畢業生,也是賣豬肉出身,彼時已經是廣東壹號食品集團總裁,身價過億。
陳生告訴陸步軒應該離開體制,跟他一起創業,他說:“你在體制拿那點錢沒什麼意思。”
但陸步軒婉拒了陳生,陳生也不勉強。
2009年,陳生邀請陸步軒來廣州開辦“屠夫學校”,請他負責編寫教材,授課。課程涉及營銷學、營養學……。
雖然教室裡做的都是想賣豬肉的,但他們喊一句”陸老師“,讓陸步軒彷彿回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學校園。
但此時的陸步軒還是不願意離開體制。
那些年,陸步軒一邊做公務員,一邊賣豬肉。前者是主業,後者是副業。副業比主業錢,生活直接奔進了小康。
2011年,陸步軒帶著花了四個月寫的《豬肉營銷學》講稿回廣州屠夫學校講學,並且正式擔任校長。
2013年,北大校長髮出官方邀請,邀約陸步軒與陳生回母校演講。
再次回到北大,回到這個曾經承載了他所有夢想與美好幻想的高等學府,陸步軒感慨萬千。
他還是很自卑,脫口說道:“我給母校抹了黑,丟了臉。”
原本,“北大屠夫”這個名字已經差不多要被人遺忘,可這次演講一報道出來,陸步軒的這句話再次引爆媒體。
然而,這次的輿論與十年前完全不同。
“有錢”成為判斷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準,“北大”的名頭不再重要,“北大畢業生”靠什麼賺錢更不重要。
2016年5月,陳生邀請陸步軒來廣州的“壹號土豬”新店參加開張儀式。
陸步軒只出現了5分鐘,與陳生聊了幾句,就被拍了照片。隔天一條新聞《“北大屠夫”能生意與公務員兼顧嗎?》見於報紙。
這次是陸步軒的公務員身份惹來了質疑。
報道發出後,長安區當地部門組織了一個調查組,花了一個月來調查陸步軒,結果是沒有任何違法的問題。
但此後,單位規定每天上班早中晚打卡三次。
陸步軒知道這個規定是專門為他設的,他感覺自己像個犯人。
2016年年底,陸步軒終於下定決心辭職,放棄了他當初夢寐以求的編制。
12年的公務員生活他過癮了,更現實的原因是,陸步軒有錢了,他可以靠錢來證明自己。
這一年,陸步軒與陳生合夥經營“壹號土豬”公司,成了副董事長。
他再次幹起了操刀賣肉的生活,不過這一次不是在肉鋪,是在辦公室裡。
這些年,陸步軒的豬肉宣傳時,沒少宣傳他的“北大身份”,可大多數人不知道,這個身份30年來所經歷的嘲笑和挫敗。
陸步軒自己也一直沒想明白,讀書到底有沒有用。他的兒子有了他的財富兜底,有個高中學歷就完全足夠。
現在,陸步軒非常喜歡“北大屠夫”這個名號,他的抖音幾乎每一條都會提一遍。
可他的故事,如今已經不新鮮,再沒有攝像機會對著他的肉鋪,也沒有記者問他:“你覺得讀書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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