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讀特
編者注:小說《大望》是70後作家李鳳群最新魔幻主義色彩長篇新作,聚焦老齡化、養老及教育問題。故事講述了住在同一個小區裡的趙錢孫李四位老人,某一天,毫無預兆地出現了異常狀況。兒女把他們給遺忘了,他們緊迫地意識到一場災難已經降臨:離開子女、無依無靠。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在大望洲上生存了下來,並且正視了過去視而不見的東西——自己的靈魂深處……
以下為《大望》的書評。
《大望》李鳳群 著 花城出版社 2021年8月
如果單單將李鳳群的新長篇——《大望》的主題理解為“養老問題”,那未免有些狹隘了。表面上看,小說寫的是四位突然遭到子女遺忘的老人重新聚首於現已無人居住的老家大望洲,他們如一覺醒來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一樣,迅速脫離常規的養老生活被甩入一個無法自證身份的“遊戲Bug”。在大望州這個“Bug”裡,四位老人被“衰老”、“遺忘”、“懺悔”三條河水包圍,而唯一的出口似乎只是由這三條河流間歇沖刷才會藕斷絲連出現的“存在”。而影響於趙錢孫李四位老人(實際指所有老人,更是指所有終將變老的人)的“存在”,“衰老”是誘因,“遺忘”是結果,“懺悔”則是補救。
一、衰老是誘因
那一天是看似尋常但又極不尋常的一天,老趙只是出門買了趟早餐,再敲門時兒子與孫子卻疑惑地詢問老趙是誰;在離開大兒子家前往二兒子家的路上,錢老師上錯了車便再也找不到兒子的住所;孫老善更是在兒子家裡直接變成了空氣,彷彿家中並無此人;老李遠在日本的女兒也反常地與她斷了聯絡。
當四位平常就有聯絡的老友發現大家的遭遇類似時,於是相聚於他們生活了大半生的“荒島”大望州,四位老人見面先是寒暄,寒暄之後開始探求意外產生之謎。是因為他們同為大望州人,還是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是因為他們前世做了什麼缺德事,還是因為他們得了老年痴呆?是隻有他們如此,還是所有老人都是這樣?老人們的各種猜測都存在造成此般局面的可能,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他們“老”人的身份。
正如小說中所說:“老,似乎本身有一種符號,這種符號遮蔽了其他的資訊,這個符號否定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威嚴,他們的體面,甚至是他們的眼淚。”“老”這個符號直接否定了老人們的存在,而小說的特別之處在於,生活中的衰老是一種生理性的“溫水煮青蛙”的過程,因此對於老人存在的否定也是一種緩慢的漸進,這是生活中許多子女遺棄父母的一種心理常態。但《大望》與此不同,《大望》的手法更為誇張,四位老人幾乎是“一覺醒來”就異化成被否定的存在,雖然過程一下子被縮短,但究其誘因還是可以看到“衰老”的“助推作用”。
“衰老”代表著死亡,一下子被按下了加速鍵,這四位老人實際上已經從子女們的生活與心靈中“死去”了,這一點在小說中也有提示:比如老趙的兒子趙光軍在報警時稱其父親已經去世多年,錢三順在面對錢老師的質問時也說自己的父親幾年前死在了手術臺上,孫老善則是直接在兒子家變成了空氣般的存在。至於為什麼只有親人不認識他們而無關的人卻可以看見或者與他們產生聯絡,雖然小說中並沒有明確的解釋,但這一橋段其實在其他藝術作品中也時有出現,比如今敏的動畫作品《妄想代理人》中有一則故事就是幾人相約自殺,但怎麼死都沒死成,最後發現其實他們早已經沒有了代表著“存在”的影子,是已經去世之人;被譽為“催淚神作”的動畫作品《糰子大家族》中也有一位叫做“風子”的少女,她的身體因車禍躺在醫院,靈魂卻在學校里正常生活,所有人都能見到她的存在,卻唯獨與她關係最親的姐姐看不到她。
如果說以“死亡”來解釋小說中的“衰老”有超現實性的成分,那麼還有個更為現實的可能,即幾位老人的確是得了老年痴呆症,這點在小說中也是有所暗示的。比如錢老師的學生周立全見到錢老師時說“我們都以為你死了,也有人說你老年痴呆了,你還在呀?”,而他的兒子錢三順也說“如果今天有人來跟我認親,一定就是鬼,不然就是精神病。你們自己選,鬼還是精神病?”他們證明身份的努力一路碰壁,“沒有人懷疑他們是壞人,只懷疑他們是病人,是腦子出了問題。他們並不相信是其他人出了問題,是兒女們出了問題,單單隻懷疑他們出了問題,而且還會繼續出問題。警察信不過他們,什麼原因都沒有,就因為他們是老年人。”如果說,小說中的幾位老人是得了老年痴呆於是幻想出了自己子女的事、幻想出了自己的遭遇,這一切只是他們或者他們中的某個人的幻想與夢境,也有說得通的地方。
但是如果單純以“死亡”或者“痴呆”來為這篇小說故事的生成尋求具體邏輯,未免顯得有些刻板,其實不妨將作者的寫作視為一種具有現實意義的假設,假如生活中真有一群人並沒有去世也沒有精神失常,只是單純地老了,但是他們的子女突然不認識他們了,他們該如何以自己“衰老”的身份繼續存在?難道真的如小說中所說“我們四個老人,‘老’這個字,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沒有價值,代表了無用,代表了遺忘。”?“死亡”與“痴呆”常常是人們為“衰老”扣上的帽子,而真正會令人們心生厭惡的,或許只是“衰老”本身,小說就是在為現實中的“衰老”現象做一次加速,通過幾位老人天翻地覆的遭遇,展示了“衰老”之痛,更展示了旁觀者對待尚未降臨的“衰老”之冷漠。
二、遺忘是結果
如果說“衰老”的終點是“死亡”,那麼“死亡”的終點則應當是被“遺忘”。
正因為死後的世界並沒有這麼糟糕,人們堅信著靈魂的永恆,許多的宗教才得以存在。柏拉圖的“靈魂回憶說”就曾隱喻“死亡”與“遺忘”的關係,他認為“遺忘”是靈魂的病態,回憶是靈魂重返健康的唯一途徑。
對於“遺忘”的恐懼更甚於“死亡”,這一點在《大望》中也是顯而易見的。比如一向信佛的孫老善在面對困境時多次想到了死,屢次出現轉機但又屢次失敗時一向清醒的錢老師也想到了要自殺,記憶之於生命,正如小說中所說:“這些記憶,這些支撐靈魂的記憶,如果被偷走的話,那跟要了命又有什麼區別,那跟植物人有什麼區別,那跟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那就是被奪去了全部所有!那就是天塌下來了。”小說將“遺忘”與“死亡”相聯絡,而“死亡”的背面也就是“存在”,小說由此展現了“記憶”對於“存在”的意義,當證明趙錢孫李四位老人存活過的“記憶”開始消失時,真正的“死亡”也才隨之降臨。
而小說中的“遺忘”實際上又分成了兩類,一類是他人對於自己的“遺忘”,另一類則是自己對於自己的“遺忘”,後者才是最令人絕望與致命的。當發現子女遺忘了自己時大家雖然感到震驚與無奈但是還並沒有真的想到去死,因為他們作為人的“存在”還有彼此可以證明,但當發現自己也開始不同程度的“遺忘”自己時,幾位老人的心理防線才開始迅速崩潰,孫老善是率先“遺忘”的,也是提自殺最多的,錢老師一向清醒,但當恢復記憶的計劃功虧一簣時也嚷著要喝農藥自殺。由此可見,“遺忘”的結果,其實就是對於“存在”的覆滅。
電影《尋夢環遊記》中就有一個“真正的死亡是被所愛之人遺忘”的核心設定,主角陰差陽錯進入了“死後”的世界,在那裡他遇到了自己去世的太爺爺,而真正會使太爺爺“灰飛煙滅”的則是太爺爺尚活著的女兒(如今已經是記憶衰退的老人)對於父親記憶的徹底喪失,而為了不使太爺爺的亡靈最終消失,辦法也正如柏拉圖所認為的:“回憶是靈魂重返健康的唯一途徑”,奶奶記起了太爺爺,太爺爺便“雖死猶生”。可以看到《大望》中同樣有此設定,為了不讓帶來“死亡”的“遺忘”徹底否定大家,老人們透過“記筆記”與“講真話”的方式開始了恢復自己與子女們記憶的努力。
三、懺悔是補救
如果說“衰老”代表的是第一層的“死亡”,“遺忘”代表著最終性的“死亡”,那麼努力恢復記憶則是對於“死亡”的挽回以及對於“存在”的補救,而《大望》中老人們恢復記憶的最主要方法則是透過“說真話”。這一規律是當老趙和孫老善偷東西回來頭痛難忍時,“細心的”錢老師發現的:“談話不涉及真假的時候,大家都看上去不錯”,並且後來還證實了真話說的越多子女們對於自己的記憶也越清晰,反之則會頭痛或者繼續折返於“迷失之境”。
有了這無形之手作為測謊儀,加上數日的生死與共,趙錢孫李四位老人才呈現出洋蔥一般的質地,他們被多年來的謊言層層包裹,開始了“褪皮”的過程。每在吐露真話時脫掉一層外衣,就會帶來使人“淚流”的刺激效果,老人們一生中的各種事情開始展露出一種不堪的真實,而正是這種不堪,才使得四位行將就木的老人重拾如竹筍之芯一般的柔嫩潔淨,四人的形象也漸次豐滿起來。
而這一傾吐真話、反思過往的“剝皮”過程,實際就是對於自己過往人生的“懺悔”,也只有透過這種方式,小說中四位老人的“存在”才有重新成立的可能。
通讀文字不難發現,四位老人被“遺忘”的程度是不相同的,老趙和錢老師還能夠直接與兒子面對面對話,老李的女兒葉子雖遠在國外但是她為老李租的房子還是存在的並且小說最後老李還切實地接到了葉子的電話,孫老善則直接如空氣般不能為兒子所感知。
結合四人所“懺悔”的內容以及四人前後形象的反差或許我們能為這種差異化“遺忘”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四人所要“懺悔”的真相越多、四人形象的反差越大他們被“遺忘”的程度也越深。比如說“慈善家”孫老善,“老善”是大家為這位“慈善家”取的敬稱,多年來他將自己以及兒子塑造成了福貴而不忘貧困百姓的善人形象,而在與其他三人的交往過程中,孫老善過往的光輝形象卻是率先瓦解的:“他從見面的時候就一層層褪光彩,先是褪掉了他的富有、豪爽、和氣以及充滿了富與貴的語速,剛剛還剩下些通達和博學,這會兒也棄之不用了。……他的任務就是展示脆弱的本質,就是在另外三個人跟前出醜。”這位信佛的“善人”曾做過大望的村長,目睹村民打傷拐賣來的女人卻裝聾作啞最後導致這位女人可能的去世,一向引以為傲的慈善事業其實也只是在兒子的操縱下“偷工減料”,在養老院他看見老趙偷了老人的錢非但沒有制止還順走了老人的耳環,後來在超市更是偷拿了東西。“老善”的面具幾乎完全被撕了下來。
“赤腳醫生”作為特殊年代的產物雖並不具備專業的醫療水平但也曾為醫療資源匱乏的鄉村帶來一些生的希望,理解了這點再看老趙當年沒能正確救治癲癇病人的表現,或許我們還可以為他找到一個“並非專業出身”的藉口。這大概是他過往中最“致命”的汙點,至於吹噓兒子的身份這只是一位老人常有的虛榮之心罷了,還有就是他對於兒子婚姻的理性態度,更是不能算作錯誤。
錢老師是個憑著“條子”上位的半斤八兩的教師,他應當“懺悔”之處一是對於學生的教育方式不妥,二是自己阿Q式的日記給兒子們帶來了不良的影響,這似乎也為錢老師在這幾人中的“較為清醒”找到了一種解釋。
最後則是老李,老李一生的“懺悔”在於她重男輕女的思想以及這種思想給女兒帶來的怨恨與痛苦,而這也只能說是特殊年代的政策以及農村根深蒂固的思想給她帶來的傷害。而之所以最後老李接通了葉子的電話,或許是因為葉子早已原諒了母親,加之老李在故事的發展中始終是靈魂般的存在,她清醒、堅強而且保持良知,不會像三個男人那樣脆弱、抱怨、出賣尊嚴,因此選擇老李作為被“遺忘”的“輕症患者”,也是有一定依據的。
四人的“筍衣”裹得越厚,所要“懺悔”的東西也就越多,子女對他們的“遺忘”程度相應也就越深,作者設定這樣一種“說真話”以恢復記憶的方式,或許更多的是出於道德性的考慮,旨在告訴我們“遺忘”比“衰老”更可怕,而要恢復我們作為人的“存在”,“懺悔”可能才是其中較為有效的補救法子。
編輯 賀曦 張克 審讀 吳劍林 稽核 曹亮 黨毅浩
(作者:晶報記者 餘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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