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惠能與王陽明之比較
吳孝斌
在中國聖人的譜系中,有兩個人與嶺南(包括廣東與廣西)有著特別的關係,此二人就是唐代的惠能與明代的王陽明。六祖惠能是中國佛教禪宗的真正創始人,是佛教中國化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其與老子、孔子並稱為“東方三聖人”。王陽明則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其作為心學集大成者與孔子(儒學創始人)、孟子(儒學集大成者)、朱熹(理學集大成者)並稱為孔、孟、朱、王,集立德、立功、立言於一身而成為“真三不朽”聖人。將其人生經歷與思想體系進行比較,會發現有許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在此謹略為羅列。
王陽明像
六祖真身
一.生前夢兆,起名因僧
惠能與王陽明二人出生都有先夢吉兆,當然夢兆之說多是結合了人們的期冀,然而二人所起之名卻都是與僧人有關。
《六祖大師緣起外紀》載:“大師名惠能。父盧氏,諱行,唐武德三年九月左官新州。母李氏,先夢庭前白華競發,白鶴雙飛,異香滿室,覺而有娠。遂潔誠齋戒懷妊六年,師乃生焉。唐貞觀十二年戊戌歲二月八日子時也。時毫光騰空,香氣芬馥。黎明,有二僧造謁,謂師之父曰:‘夜來生兒,專為安名,可上惠下能也。’父曰:‘何名惠能?‘僧曰:‘惠者,以法惠濟眾生;能者,能作佛事。’言畢而出。”惠能的名字就是由當時造訪的僧人所起。
《王陽明年譜》載:“憲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是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鄭娠十四月。祖母岑夢神人衣緋玉雲中鼓吹,送兒授岑,岑警寤,已聞啼聲。祖竹軒公異之,即以雲名。鄉人傳其夢,指所生樓曰‘瑞雲樓’。......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竹軒公悟,更今名,即能言。”王陽明到了5歲之時還不能說話,後經僧人點化,其祖父根據《論語·衛靈公》“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而將其名由“雲”而改名為“守仁”,隨後他就開口說話了。
二.年少聰慧,志為佛聖
儘管所處環境不同,王陽明出生於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惠能三歲喪父、年少家貧、無法上學讀書,但二人都是極具慧根的聰明之人,而且求學(求師)的目標都是立志成為佛聖之人。
《壇經》載:“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時,有一客買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錢,卻出門外,見一客誦經。惠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惠能安置母畢,即便辭違,不經三十餘日,便至黃梅,禮拜五祖。祖問曰:‘汝何才人。欲求何物?’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水禮師,惟求作佛,不求餘物。’”惠能求師的目標只為“作佛”。
《王陽明年譜》載:“(五歲)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王陽明十二歲去京師上私塾,“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王陽明讀書求學的目標就是成為聖賢之人。王陽明還將“佛”與中國的“聖人”等列,他在《諫迎佛疏》中說:“夫佛者,夷狄之聖人;聖人者,中國之佛也。”
三.歷經磨難,巖中修行
惠能與王陽明二人在青年時期都是歷經磨難,並且都曾多次在巖洞中修行,但即使身處危難之中仍是在不斷應機說法度人。
惠能當年在湖北黃梅得五祖弘忍授傳衣法後,旋即南行,但卻歷遭惡人追殺,《壇經》記載:“兩月中間,至大庾嶺逐後數百人來,欲奪衣缽。一僧俗姓陳,名惠明,先是四品將軍,性行粗燥,極意參尋,為眾人先,趨及惠能”,惠能應機而點化惠明,“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乃於四會,避難獵人隊中,凡經一十五載,時與獵人隨宜說法。”在其避難隱修的過程中,他多次借住於嶺南大地的巖洞之中,廣東韶關的招隱巖、懷集的六祖巖、廣西象州的六祖巖及真隱巖、永福的雙瑞巖都曾是棲隱之所。
象州六祖巖
正德元年(1506),王陽明為南京言官戴銑上疏,下詔獄,廷杖四十,貶謫貴州修文龍場驛驛丞。南下赴謫中又被劉瑾派刺客追殺,至錢塘江,假言投江脫之,過武夷山。正德三年(1508)春至貴州修文縣龍場,途中收多名弟子。當時的龍場,環境惡劣,《王陽明年譜》載:“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範土架木以居。”
修文縣陽明洞
王陽明亦樂於在巖洞中學修。弘治十五年(1502),他築室會稽山陽明洞天,靜坐行導引術,自號“陽明子”,人稱“陽明先生”。到貴州龍場後,他又常到小孤山一巖洞中讀《易》,將其名為“玩易窩”,並寫有《玩易窩記》。其後又移居龍場境內龍岡山(又名棲霞山)的“東洞”中,並改其名為“陽明小洞天”。正是在龍場的巖洞之中,王陽明經過苦修,終得悟道,史稱“龍場悟道”。
鄒守益編《王陽明先生圖譜》之載
四.開悟之道,不離自性
《壇經》記載,當年五祖弘忍半夜給惠能講《金剛經》,當講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王陽明年譜》記載,王陽明時在龍場,“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悟道之後,惠能與王陽明的言行都從心之自性而發。《傳習錄》載有王陽明的看花公案:“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壇經》載有惠能“風幡之動”公案:“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兩個公案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非常的相似。
五.佛性良知,平心直行
王陽明在《重修山陰縣學記》中有“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盡求其心也,亦相去毫釐耳”。
惠能認為佛性人人皆有,“世人性本自淨,萬法在自性”,“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愚人忽然悟解心開,即與智人無別”,“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我心自有佛,自佛只真佛; 自心若無佛,向何處求佛?”“一念平直,即是眾生成佛”。
王陽明主張“良知人人皆有”,徹悟良知即成聖,自昧良知即是凡夫。“滿街人都是聖人”,“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他認這“良知”作為人之心體,“亙古亙今,無有終始”,與禪門所言“本來面目”別無二致。在《傳習錄》中他曾說:“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
惠能在《壇經》中有“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永珍皆現”。王陽明在《傳習錄》中亦有“聖人之知如青天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如雲自蔽日,日何嘗失了”。
《壇經》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傳習錄》則有“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
六.定慧一體,知行合一
六祖惠能強調定慧一體,體用不二。他在《壇經·般若品第二》說“此須心行,不在口唸。口唸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唸心行,則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在《壇經·定慧品第四》中有“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猶如燈光。有燈即光,無燈即暗;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雖有二,體本同一。”
王陽明則強調知行合一。《傳習錄》中有“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
七.頓漸之法,因人設教
在《壇經>中,惠能說“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只此見性門,愚人不可悉。”神秀之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被視為漸修之法;而惠能之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則被視為頓悟之法。
《傳習錄》記載,王陽明在對弟子錢德洪和王畿解說“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句教時說“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利根之人,世亦難過,本體攻夫,一悟盡透”。他指出利根之人,本體功夫,一悟盡透;但絕大多數人則須漸漸修習,功夫熟後,本體亦自明盡。
王陽明寫有《書汪進之太極巖二首》“一竅誰將混沌開,千年樣子道州來;須知太極原無極,始信心非明鏡臺。始信心非明鏡臺,須知明鏡亦塵埃;人人有個圓圈在,莫向蒲團坐死灰。”其中自是受到了神秀與惠能偈子的影響。
在對蕭惠開示時,王陽明也借用了禪宗達摩祖師給惠可安心的公案。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先生曰:“將汝私來,替汝克。”
惠能主張傳法應因人而異,他在《壇經》中說:“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小智小謗人聞,心生不信。何以故?譬如天龍下雨於閻浮提,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草葉。”
王陽明則在《傳習錄》下(黃直錄)有:“與人論學,亦須隨人分限所及。如樹有這些萌芽,只把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長,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隨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盡要傾上,便浸壞他了。”
八.弟子結集,經典傳世
六祖惠能的教法,由弟子法海集錄而成《壇經》(亦稱《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六祖惠能大師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六祖壇經》),其記載了惠能一生得法傳法的事蹟及啟導門徒的言教,內容豐富,文字通俗,是禪宗思想的經典著作,也是唯一被尊稱為“經”的中國佛教著作。
《傳習錄》是記錄王陽明思想的哲學著作,由王陽明的弟子徐愛、薛侃等人對其語錄和信件進行整理編撰而成。“傳習”一詞源出自《論語》中的“傳不習乎”一語。
王陽明的心學思想立足儒門而融攝儒釋道三教。他曾以“廳堂三間共為一廳”來說三教合一:“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儘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儘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其間,皆舉一而廢百也。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
王陽明也經常讓弟子閱讀《壇經》,以領會其中的思想精要。其弟子黃綰在《明道編·序》中雲:“又令看《六祖壇經》,會其本來無物,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為直超上乘,以為合乎良知之至極。”
黃綰《明道編》之載
《壇經》《傳習錄》兩本經典一經整合,便廣為流傳,迄今不衰。國學大師錢穆推薦國人必讀七部經典就有《壇經》及《傳習錄》,他說:“佛教禪宗的《六祖壇經》,是用語體文寫的,內中故事極生動,道理極深邃,化幾小時就可一口氣讀完,但也可時常精讀。其次,還有朱子的《近思錄》與陽明先生的《傳習錄》,這兩部書,篇幅均不多,而且均可一條條分開讀,愛讀幾條便幾條。”
六祖惠能與王陽明作為中國聖人的代表,其經歷與思想有以上諸多的相同與相似之處,正是體現了中華儒釋道三家主脈文化的圓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促進,併為一體,成為了延續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
(成稿於2021年10月17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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