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二年,公元1413年。
這一年的浙江淳安,出生了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
此人姓商名輅,生的威風凜凜,儀表堂堂,一米八的大高個兒,唇紅齒白,好看勁兒就甭提了。
長的帥也就算了,商輅同志的學習成績還十分優秀,鄉試第一名,會試第一名,到了殿試,還是第一名。
要知道,本朝從太祖開國到思宗皇帝殉國,二百多年裡,在科舉考試中連中三元者,只有兩位。
一位是黃觀,一位則是商輅。
黃觀同志是洪武二十四年的三元獲得者,但後來因為不願屈從永樂皇帝而選擇了自殺殉國,所以直接就被朱棣給除名了。
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商輅就成了大明王朝唯一的三元選手。
連中三元,那可不是吹出來的。
朝廷對這位大才子十分重用,於是委任其翰林院編撰的職務。
這倒是有點尷尬了。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入翰林。
不過這也是明代讀書人時常遇到的情況。
大家勤學苦讀,用十幾年乃至更長時間在科舉考試裡摸爬滾打,朝廷又層層篩選,好不容易考中進士,本以為終於可以迎來人生巔峰,結果的確是被朝廷授予官職了,但單位是在翰林院,職位大都是些學士、編撰、侍講之類的閒職。
而這類職務的工作內容,通常是在翰林院裡接著讀書。
好傢伙,我讀書是為了致仕,是為了當官,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給我一堆前朝的史書,讓我縫縫補補,編撰修繕是幾個意思?
但幸好,雖然朝廷裡的達官顯貴們對商輅並不重用,但當時的明英宗朱祁鎮還是很看好這位學習成績優異的讀書人的。
輅丰姿瑰偉,帝親簡為展書官。——《明史》
諸位可能會問,什麼叫展書官呢?
這很簡單,從字面意思上就可以理解。
展為展開,而書為書本,展書的意思就是,商輅要在皇帝讀書之時,替皇帝開啟書本。
是的,作為帝王,他的身份是極為雍容華貴的,按作者的理解,如果皇帝願意,那麼他一生之中親力親為的事兒只有兩件,第一件是上廁所,第二件是做愛。
除去這兩件,其它事情都可以讓別人代勞。
即是如此,皇帝讀書翻頁,自然也有人幫忙。
明眼人都知道,能替皇帝翻書,自然就能跟皇帝說話,能和皇帝說話,搞不好就能給皇帝留下好印象,從此仕途發達,扶搖直上。
但很可惜,商輅同志沒給皇帝翻兩天書,皇帝就出去打仗了。
皇帝打的這場仗在明朝歷史上也很有名氣,即“土木堡之戰”。
這場戰役的名字雖然只有五個字,但卻包含了很多故事。
年輕的明英宗朱祁鎮一來寵信宦官,二來輕敵冒進,很快自食惡果,在土木堡(河北懷來)被瓦剌騎兵打了個馬趴,全軍潰敗,死傷過半,就連皇帝本人也被俘虜了。
皇帝雖然被俘虜了,但大明王朝不能一天沒有主人,所以很快,皇帝的弟弟,郕王朱祁鈺被眾臣推舉,成為了臨時頂班的新皇帝。(即明代宗朱祁鈺)
後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對熟悉明史的朋友們來說,這簡直是如數家珍。
兵部尚書于謙力挽狂瀾,打贏北京保衛戰。
明英宗朱祁鎮被瓦剌人釋放,重回紫禁城,但卻被代宗皇帝朱祁鈺軟禁在了紫禁城的南宮裡。
八年之後,代宗皇帝病危不能親政,英宗皇帝又趁機發動兵變,復位登基。
我們的朱祁鎮同志既無雄才,也無大略,更沒有什麼名留青史的優秀品質,在大明王朝的十六位皇帝裡,他似乎平平無奇。
能力雖沒有,但皇帝的一生無疑是戲劇性的。
他曾經是大明的天子,是九五之尊,是整個天下最為矚目的存在。
他也曾被瓦剌人俘虜,被帶入茫茫大漠,嚐盡塞外的風沙苦寒。
幾經輾轉,他又重回紫禁城,但卻被自己的弟弟關入幽深陰暗的居所,徹底淪為政治的囚徒。
歷史給過他幸福的日子,榮耀的時刻,歷史也給了他無比沉痛的教訓。
多年前的狂妄無知,讓他丟掉了皇位,現在,他終於奪回了屬於自己的一切。
明英宗能重回帝位,很大一部分要靠三個人的努力。
這三個人分別是大臣徐有貞,將領石亨,宦官曹吉祥。
作為皇帝復辟的頭號功臣,他們自然被委以重任。
但光有這仨人是不夠的,闊別帝位八年,皇帝需要更多的人手來擴充自己的人事班底。
翻閱吏部的官員名冊,皇帝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商輅。
這倒也不奇怪,學霸嘛,誰都會印象深刻。
雖然皇帝看重商輅,但當時的朝廷三巨頭,徐有貞、石亨、曹吉祥卻對商輅十分有意見。
因為商輅是個忠臣,清正廉潔,徇公守法,但三巨頭卻是個頂個的奸佞之輩。
商輅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個異類。
若是讓商輅同志得到皇帝的倚重,入主內閣,他還不得鬧翻了天?
於是,三巨頭早中晚三班倒,每天在皇帝面前說商輅的不是,講商輅的壞話,一來二去,還真就把皇帝給洗腦了。
由此,這位昔日的狀元郎沒有獲得升職加薪的機會,反而被皇帝削去官職,貶為了平民。
人生大起大落,實在太快,對商輅來說,這一切變故是如此猝不及防,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被通知趕緊捲鋪蓋兒走人。
如果沒有意外,那可能商輅就此就算是正式退出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臺,變成平頭百姓,在一個不知名的鄉間田野老此殘生。
歷史雖然無情,但總歸還是有溫度的。
明英宗朱祁鎮看不上商輅實屬正常,因為這位皇帝並非什麼賢明的君主,于謙那樣的千古忠良他都能下令處死,可見皇帝的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英宗皇帝的兒子,也就是下一任的大明天子,明憲宗朱見深可就不一樣了。
朱見深前腳登基,後腳就立刻通知商輅回來上班。
但此時的商輅,卻顯得有些不太樂意。
面對新皇帝丟擲的橄欖枝,商輅卻表示,我呢,這麼大歲數了,實在是幹不動了,再說了,我是被先帝擼下來的官員,你爸當年就不待見我,說明我的確是沒什麼才能。
可以見得,商輅對大明王朝,對皇帝,是有怨氣的。
這可以理解,一個人把最為璀璨的一生全都奉獻給了王朝的事業和發展,但最後卻落得了一個革除官職,功名兩無的下場。
當年辛辛苦苦地參加高考有什麼用?
當年兢兢業業的在皇帝身邊又有什麼用?
商輅的話說的挺難聽,但朱見深卻是一個很有毅力的人。
請你一次你不來,我可以請兩次,請你兩次你不來,我可以請三次。
當年劉豫州能三顧諸葛亮,今天我朱見深同樣能這麼對你商輅。
最終,這樣高規格的禮遇終於打動了商輅,這個大明王朝歷史上的三甲狀元,著名才子,再次出山了。
大明政壇風雲變化,商輅再入仕時,當年曾經排擠打壓過他的三巨頭雖然早已革職法辦,但商輅又迎來了一位新的對手。
這位對手的名字在大明歷史上也十分著名,他就是汪直。
明代的特務機構原本只有錦衣衛一處,由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設立,成祖朱棣覺得單有錦衣衛是不夠的,於是又增設東廠,而憲宗皇帝朱見深又覺得錦衣衛和東廠也不夠用,於是又增設了西廠。
皇帝的疑心越多,大明的特務組織就越多。
錦衣衛已然是皇權特許,凌駕在大明法律之上的存在,四處抓人,先斬後奏,頻繁製造冤假錯案,而東廠和西廠的地位更甚,雖然其人事組成都是宮中的宦官,但權勢更大,錦衣衛他們也不放在眼裡。
而汪直,正是西廠的首領太監。
作為西廠頭領,他即是皇帝封建意志的延伸,更是大明朝堂上絕對特殊的人物。
倘若汪直正直良善,能秉公執法,倒也不失為一代賢宦。
但汪直卻偏偏是一個喜歡濫用酷刑,動不動就把大臣抓來收拾一頓的人。
他叫汪直,但他為人卻十分的不正直。
別管你是六部九卿還是都察院,大理寺,只要我汪直看著不順眼,統統給你抓起來,先槍斃,再調查,保證沒有一個冤假錯案。
汪直肆無忌憚,朝堂大臣多懼於他的淫威之下。
世道艱難,京官難做,誰不願意明哲保身呢?
商輅不願意。
他挺身而出,直言不諱地向皇帝檢舉汪直的過錯。
皇帝當然很難為情,因為皇帝需要汪直,需要汪直替他監視百官,替他施行皇帝的權威。
換句話說,汪直的奸佞是皇帝默許的。
皇帝不僅僅需要忠臣來輔佐他,更需要奸佞之輩來替他處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所以對商輅的上疏,皇帝奉行一個“拖”字,商輅的奏疏一經送上,便如石沉大海,再沒有了訊息。
但商輅不依不饒,一封不行,我就兩封,兩封不行,我就三封。
當年諸葛亮尚且前後出師表寫來寫去,你曾三顧我商輅,我商輅必然要做盡忠職守的大臣!
於是,商輅拿出了十二分的勁頭兒,早朝時彈劾汪直,奏摺裡彈劾汪直,在內閣裡彈劾汪直,聯合御史彈劾汪直,團結大臣彈劾汪直......
面對商輅近乎騷擾的行為,皇帝最終屈服了。
他解下汪直的一切職務,留內宮檢視,再無什麼大的人事任用。
至此,區區一位文臣和有明以來權勢最大的特務組織頭子的較量,以文臣全線勝利告終。
也就是在汪直卸任不久後,商輅請辭,告老還鄉。
是的,這就是商輅。
他一生勤學,連中三元,歷經三朝,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
不為財,不為權,只為不負平生所學,一展胸中抱負。
而擊潰汪直,還大明政壇一個環宇廓清,已然讓商輅的理想得以實現。
既然如此,區區官位,我又怎會再留戀?
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商輅病逝,時年七十三歲。
"我朝賢佐,商公第一”——這是後世對商輅的評價,也是他一生最為真實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