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願意相信年輕人有孝心。但人性脆弱,有時“不孝”,是因為處境艱難必須做出抉擇,比如有限的資源,是留給自己,留給孩子,還是留給父母?
二姨每每跟母親通電話,一半時間都在吐槽表姐。
表姐1982年出生,離異,有一個讀初二的孩子。她中專學歷,結婚前做過酒店服務員、導遊、私立幼兒園教師。離異後帶著孩子住進二姨家,原本的婚姻一窮二白,離婚時也分不到什麼財產。
離婚前表姐有幾年沒工作,現在想找好一點的工作處處碰壁,只能到超市裡做服務員。一個月工資3000元。二姨、二姨夫是退休職工,退休金加起來每月5000元。
去年二姨出了車禍,花了幾萬塊,看著表姐一直攢不下錢(主要用於孩子的興趣班),房貸、物業、買菜、寬頻費等都需要幫忙,二姨意見很大,抱怨自己命太苦:難道,孩子得從小養到大?
像二姨這樣被“啃老”的老人,在當今城市社會時常可見。
▌“被迫啃老”
有必要先釐清一下“啃老”的定義。
以往大家傾向於認為啃老的人“前途一片昏暗,父母工作辛苦,自己四肢健全,眼高手低,卻甘於腐爛在家中,像螞蝗一樣吸長輩血”。
這樣的人很難得到太多同情,因為他們有能力而不奮鬥。
筆者這裡談及的“啃老”,主要是指那些也想努力改變現狀,但因無收入或收入低,不得不依賴父母接濟的人。這是一種“被迫啃老”。
“被迫啃老”主要有三類。
一類是城市出生的年輕人:他們可能沒有工作,或者打零工、工資太低,住在家裡,由父母補貼開支。
一類是農村出生但居住在城市的年輕人:租房(或在父母補貼下買房),雖有一份工作,但工資很難養活自己,由父母補貼。
還有一類,是農村出生且仍居住在村裡的年輕人:種地或經營小本生意,收入太低,仍需要父母做工賺錢補貼。
大部分父母還是願意給孩子一定經濟幫助的。中國觀念裡的“家庭”並非西方後工業社會只包含親子兩代人的概念,而是多代的大家族。子女成年後,父母仍視之為家庭的一部分,家庭經濟不會區分得很開。從某種意義上說,“啃老”是以西方後工業社會的家庭結構觀念來衡量中式家庭裡的行為。
另一方面,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中,代際之間聯絡緊密,互相之間有很強的責任感:父母傾其所有幫助子女,即使子女已經成年;反過來,在父母老去之後,子女也受到傳統孝道的約束和影響,努力恪守“君子生則敬養,死則敬享”的義務。就是俗話所說的“養兒防老”。
▲ 不論農村還是城市,為已經成年的子女撫養下一代,是中國社會中非常常見的現象。 中新網
費孝通將中國的代際關係與西方代際關係分別概括為“反饋模式”和“接力模式”。
反饋模式是上一代撫育下一代,下一代贍養上一代;
接力模式中,父母對子女有撫育義務,子女長大成人後卻不一定承擔贍養老人的責任,他們只對自己的下一代承擔養育之責。
但現在,“反饋模式”缺失了迴圈的一半:父母仍在支援子女,子女卻不能回饋父母。
▌這就是命?
二姨之所以一直抱怨,就是因為她單方面在付出,表姐壓根就指望不上。
這是很現實的考量:孩子連自個兒都養不活,還指望給自己養老?
越來越多的老人開始依靠自己養老。中國當前調查資料並不多,但同樣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日韓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資料表明,韓國老人更多地是依靠養老金而不是自己的子女。每10位60歲及以上老人中,只有1位(10%)主要靠子女的幫助解決經濟問題, 與2010年的25%相比大幅下降;與此同時,超過一半的60歲及以上老年人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費。
由於養老金不足,日本銀髮族出現就業潮。很多年事已高的老年人從事出租車司機、停車場指揮員、商場治安員、超市理貨員等底層低收入職業,年過八旬的老人仍在工作也不少見。
▲ 由於養老金不足,日本的老人被迫“再就業”。 香港01
福利體系更為完善的發達國家尚且如此,在“未富先老”的中國,老年人的處境會更難。2020年,65歲及以上老人佔總人口的13.5%,每7~8個人裡就有一個65歲及以上的老人。
這些老人靠誰養?
筆者老家在閩南農村,母親跟我住在城裡,村裡老人有白事,母親就會回去幫忙,並常常感慨:生孩子真是沒用啊,不少老人都是在家裡走的,家中沒年輕人,往幾十公里外的市區醫院都沒法送,甚至有的老人走了,子女才“捨得”放下城裡的工作,匆忙趕回來。
母親怪年輕人不孝,但也知道年輕人的難處。農村年輕人在城市裡打拼,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或有心無力,或鞭長莫及,或出於很現實的考量,最終犧牲了老年人的權益。母親也只能歸結為“這就是命!”
讓老人們惶恐的是,已不指望孩子來養老了,孩子還要來啃老,“壓榨”他們的養老儲備。
有條件支援子女的父母,只能一邊幫著,一邊怨著。我們小區的王阿姨和丈夫都從報社事業編退休了,兩個人一個月的退休金加起來有13000元,很早就在所在的三線城市裡買了三套房。獨生子在上海打拼,拿到上海戶口,要結婚買房,兩位老人二話不說賣掉一套房,還拿出150萬的現金,給兒子湊了300多萬元的首付。
王阿姨沒指望孩子養老,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一年到頭就回來一次。她想著名下還有兩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加上可觀的養老金,老年生活還有保障。無奈兒子經常以生活壓力太大為由要求她支援,甚至提出把另外一套房也賣掉。王阿姨雖不同意,但還是每月給兒子打5000元的生活費。
更多的老人並無王阿姨的經濟能力,當孩子伸出手,他們只能“重出江湖”,但所謂的職場,也只是打打零工。
就像二姨,也曾幫小區裡的雙職工父母看小孩。兩三個月後,快70歲的二姨就覺得身體受不了,孩子實在太鬧騰。二姨夫有一輛電動三輪車,曾晚上出去載客。但70歲風燭殘年的老人,基本也拉不到客人。
農村老家的一個堂叔公就更為不幸。他有一個獨生子,在村裡接一些水電安裝的零工活,兩個孫輩讀書還需要堂叔公接濟。堂叔公做了一輩子水泥工,70多歲還去農村的工地上幫人家當監工,一次不幸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人直接就沒了。
每每村裡人提及此事,說的還是那幾個字:“這就是命啊!”
▌深陷“泥淖”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發現:他們已經很努力工作了,卻很難做到經濟獨立。跟老一輩相比,這一代年輕人也許經受著更大的時代轉折之痛。
劉亞林(化名)去年就從某普通一本高校的中文系專業畢業,至今仍沒找到理想工作,只能“暫時啃老”。他的功課其實不錯,但一開始瞄準的國企、電信、銀行等相關崗位,來應聘的都是一堆碩士,他只能在家準備新一輪的國考與省考。
有這麼一個說法:“‘後文革紅利’‘市場化紅利’和‘轉軌紅利’,可以說是改革開放以後中國的三大‘紅利’潮。趕上‘後文革紅利’升官,趕上‘市場化紅利’發財,趕上‘轉軌紅利’有不動產。”等到這一代年輕人進入社會時,這些紅利都已經消失了,而當GDP增速減緩時,可能要付出雙倍努力。
2009年,筆者曾去新東方教了一整年的中學全科。當時課程火爆,教師供不應求,一到週末課都排滿,月收入兩萬元以上。中學全科的老師主要是名校畢業的學生,北大清華都有,身邊人也不會覺得去新東方這樣的民辦機構是屈才,因為月薪兩三萬起步,在當時頗為可觀。今年取消課外培訓後,新東方大幅裁員,包括一位留在裡面的前同事。她說,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麼失業的,收入一下子斷了,房貸又如此高昂,全靠丈夫一人不現實,也只能考慮一下短時間啃老了。
一邊是時代的變數直接導致好工作稀缺、年輕人的上升變得困難;另一邊則是大城市裡生活成本高昂。比如在北京,有多少外鄉年輕人沒吃過租房的苦頭?2021年上半年,北京市居民平均人均可支配收入6356元/月。但2021年8月,北京平均租金112.5元/月/平米,租一個50平的房子,一個月租金就要5625元,這意味著,想要“豪氣”租個50平的房子,88%的可支配收入都要拿來交房租,更不說其他日常開支。
▲ 圖中這套位於北京三環外、距天安門9.5公里的50平米一室一廳,每月租金約5600元。 我愛我家相寓
如果是租房一族,且薪資待遇不高,那麼在大城市的頭幾年,想要相對體面地生活下來,多少需要接受父母的接濟。這種“不得不”,就像腳踩泥淖,總覺得可以拔出來,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時還越陷越深。
▌有限資源流向下一代?
年輕人啃老,或許正成為世界性趨勢。
去年韓國有314萬名成年人“啃老”,其中20~29歲的年輕人,每10人中就有4人依賴父母的經濟支援。日本內閣府釋出的調查顯示,日本40~46歲的“蟄居族”估計達到61.3萬人,甚至超過了15~39歲年齡段的54.1萬人。日本還出現了“8050”現象,意為80歲的父母照顧50歲的子女,並由此引發一系列社會問題。
即使在西方後工業社會,這種現象也在加劇。去年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對該國18~29歲的成年人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該年齡段高達52%的人與父母同住,創大蕭條時代以來最高紀錄,啃老年輕人總數高達2660萬,超過了大蕭條時代的峰值。
法國國家統計局此前釋出的報告顯示,法國18~24歲的年輕人中,70%需要父母財物援助才能度日;義大利20~24歲青年人群中尼特族(“不就業、不上學、不受訓”的“三不青年”,英文縮寫是NEET——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比例高達29.1%;26%的澳大利亞家庭中居住有一名成年子女……
不過,在西方的“接力模式”下,年輕人啃老“有限度”。國民福利本身不錯,多數父母是在不過分影響自己生活的背景下支援。
中國的“反饋模式”雖有所鬆綁,但父母仍揹負著沉重的責任。尤其是許多農村父母,對兒子傾其所有,也依然對兒子承擔著“無限責任”。
我們願意相信年輕人有孝心。但人性脆弱,有時“不孝”,是因為處境艱難必須做出抉擇,比如有限的資源,是留給自己,留給孩子,還是留給父母?
無論是我的二姨還是小區的王阿姨,她們都很清楚地知道:她們的兒女只會把有限的資源,投入到孫輩身上。送孩子去補習班很大方,帶父母看一次病就擔心醫藥費。
年輕人尚可以啃老,老年人又能“啃”誰呢?
“現在最怕遇到個什麼大病,那就只能等死了。”二姨說。
(來源:南都觀察)
編輯:韓璐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