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電影圈因為一部老片吵了起來。
起因是經典老片《永不消逝的電波》復映。
本來這是一件好事。
而且這次復映還頗具看點:
黑白轉彩色,4K修復。
還推出了一款符合當下審美的新海報。
但問題,就出在了這張海報上——
「編劇林金」的署名,被刪除了。
從老海報上,我們可以看到:
編劇林金的署名,不僅赫然醒目,而且還位列演職員表之首,可見其地位之重。
為何過了63年,編劇變得可以被忽略?
這一下,可引起了許多人的憤怒。
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很快發表長文,對此進行斥責,表示「編劇署名權不容侵犯」。
在質疑的壓力聲下,片方對海報進行了修改。
加上了「編劇林金」的署名。
並替換了之前的老海報。
可事情並未就此平息。
新的問題又來了——
編劇署名的次序不對,被放在導演署名之後。
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再次發文提出質疑。
指出擅自篡改順序,違反了法律規定的「名次權」。
直到現在,復映方還沒有做出回應。
後續是否會訴至公堂,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編劇署名」的問題我們卻難以忽視。
《永不消逝的電波》變成「永遠消失的編劇」。
其背後,反映了中國影視圈一大亂象。
《永不消逝的電波》是中國影史一部重要的作品。
年輕一代可能比較陌生。
但在我們的父輩之間,幾乎是無人不知。
它取材於真實事蹟,是首部講述地下黨組織的諜戰片。
自1958年首次公映後,被多次以電影、電視劇、舞臺劇等形式翻拍。
經典重映,本值得支援。
而且這次還是經過4K修復+黑白轉彩色。
年長的觀眾可以重溫過去,年輕的觀眾可以回顧經典。
只可惜,這件好事卻愣是引發了一場風波,將中國影視圈長久存在的問題暴露了出來——
中國編劇的地位,越來越低。
橫版海報同樣將編劇林金排在第一位
要知道,本片的編劇其實非比尋常。
「林金」並非一個編劇,而是三位重量級編劇共同組成的化名,即:
杜印、李強、黃鋼。
這三人都大有來頭。
杜印,20歲時就奔赴延安參加革命,曾在魯迅藝術文學院戲劇系學習過。
中央電影局成立後,他便被聘為劇本創作所特約編劇。
黃鋼,同樣在延安學習過。
他是我國著名報告文學家、政論家、傑出新聞工作者。
在去延安前,曾在國民黨的官營電影機構——中央電影攝影場短暫工作過。
因此他十分熟悉國民黨軍官和特務的日常狀態。
這段經歷後來成了他寫作《永不消逝的電波》劇本的重要素材。
最厲害的還是李強。
他是地下工作的傳奇人物,曾任中央特科的科長。
又是科學家,曾研製出我國第一臺無線電收發報機。
還是經濟學家,曾任我國外貿部部長。
李強的傳奇經歷,為電影提供了最直接、最動人、最真實的歷史素材。
三位編劇都曾是革命戰士,而本片無疑也是他們最珍貴的遺產之一。
就這麼刪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摘自《縱橫》2017年第4期,馬尚瑞文
不僅如此,刪除編劇署名的行為也涉嫌違法。
今年6月1日,新修改的《著作權法》正式實施。
其中的第十七條規定:
視聽作品中的電影作品、電視劇作品的著作權由製作者享有,但編劇、導演、攝影、作詞、作曲等作者享有署名權。
另外,這裡有個值得留意的細節。
編劇,是放在所有職位最前面的。
既然是法律認定的次序,海報也不應該隨意變動。
這樣的舉動不禁讓人感到十分困惑:
他們難道是真的不懂嗎?
只是從黑白換成了彩色,編劇的名字就可以刪除或者排後嗎?
編劇汪海林在一次採訪中說到:
「真正瞧不起編劇、漠視編劇、欺負編劇的是誰?是我們影視行業的人,不是觀眾,是自己人。」
這也正反映了當下的一個重要問題:
編劇,這個原本在電影圈最重要的工種,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在以前,中國電影還不是現在這樣。
雖然電影市場還不曾像今天這般熱鬧。
但那時,編劇在海報上都是有名有姓,甚至名字都寫在導演之前。
比如1956年的《鐵道游擊隊》。
寫在首位的是編劇劉知俠。
再比如1961年的《紅色娘子軍》。
寫在頭一位的,便是編劇梁信。
還有1964年的《小兵張嘎》。
編劇徐光耀的名字依然寫在首位。
可以說,那時候的中國電影中,編劇就是地位最高的一位,是一部電影的核心。
劇本,即「一劇之本」。
有編劇為電影打下基礎在前,才有後期導演、演員乃至上映這些事。
無數優秀的編劇,推動著中國電影向前發展。
但。
隨著中國電影逐漸市場化,編劇的地位卻不升反降。
如今,提起一部電影最先想到的大都是導演或演員。
能一下子說起編劇是誰的,少之又少。
宣傳上不提編劇,在今天的國產片中更是非常普遍。
就比如去年壓軸上映的《拆彈專家2》。
在上映前釋出的宣傳片和海報中,寫上了一眾演員、導演、電影公司的名單,卻唯獨缺少了編劇李敏、李昇的名字。
以致「香港編劇權益聯盟」特地發文批評。
才讓《拆彈專家2》新的宣傳資料都做出了相應的更改。
「香港編劇權益聯盟」的發起人之一,編劇任俠曾接受採訪說:
「沒有署名權,做的工作不能放進個人履歷,真很影響我們的生活。另外,花了很多心思去寫的戲,結果播出來的時候沒名字,是一種很冤枉和憋屈的情況。」
新版海報
同樣的心情也出現在編劇餘飛的身上。
他是寫出過《外鄉人》《跨過鴨綠江》等劇的知名編劇。
在今年《懸崖之上》上映時,他特意發了個朋友圈。
將「餘皚磊」和「飛凡」兩個姓連在一起畫了個圈,表示自己也在海報上。
當然,他並非這部影片的編劇。
此舉只是在提醒,偌大的海報上並沒有署上編劇(全勇先、張藝謀)的名字。
雖然有些黑色幽默,但屬實有些心酸。
曾有記者採訪餘飛,為什麼會出現不在海報上給編劇署名的情況?
餘飛坦言:
「其實包括我在內的絕大部分編劇,如果人家不知道你,那這個名字署上去,沒有太大的商業價值。」
說白了,給不給編劇署名已經成了一種商業行為。
但問題在於,編劇不署名,那麼也難以讓大家看到。
也就更難獲得商業價值。
這就將編劇這一職業推入了一個死衚衕。
除了不給編劇署名之外,還衍生出了另一個亂象——
不好好署名。
比如2010年的《趙氏孤兒》。
只給了參與劇本創作的高璇,一個「前期劇本創作」的頭銜。
再比如《小時代》系列、《爵跡》等電影。
除了編劇署名是郭敬明之外,還有多位編劇被署名為「副編劇」。
後來,郭敬明在《演員請就位2》上故技重施。
在短片《無量》中,將自己署名為編劇,另外兩位署名為副編劇。
短片《無量》這番騷操作,當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前面也說過,「署名」還只是編劇們面臨的最基本的問題。
他們還要面對外界造成的各種難題。
比如被導演擅自亂改劇本。
以粵劇編曲名家江譽鏐為原型的電影《南海十三郎》中,就講過類似的故事。
十三郎寫出的劇本被導演改得面目全非。
他去找導演討說法,導演非但不解釋,反而強硬地甩出一句:
「我是這部戲的導演,我說改就改。」
又比如演員水平差,被迫改劇本。
就像汪海林曾經公開吐槽過,甲方要求編劇降低劇情難度。
因為流量明星演不來,臺詞更背不下。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寫過超過兩行的臺詞了。」
如今編劇的境遇跟幾十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既沒有署名自由,也沒有創作自由。
似乎整個行業都在跟編劇作對。
很多人都說,國產片的故事編得太差了。
這個鍋,往往由編劇背。
但面對這樣的尷尬境地,編劇似乎也無力改變。
在2015年,阿里影業的副總徐遠翔曾發表過一段演講。
他表示,將不再請專業編劇,而是請各種寫手寫故事,實現打造超級IP的目的。
這番發言當即招來整個影視行業的謾罵。
雖然事件以徐遠翔道歉結束,但是我們不經思考:
他所說的也許就是當下影視圈的主流想法。
相比以往,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更加自由,也迎來了越來越多的資本介入其中。
商業大片動輒幾十億票房似乎都成了家常便飯。
於是,拍電影的商業屬性越來越重。
既是生意,那精明的商人自然要以最低的成本換取最高的收益。
為了降低風險,片方自然地選擇大明星和大導演。
而不願意將更多的時間、精力、金錢押注在編劇身上。
是賭一個未知的故事大爆,還是賭幾張熟悉的面孔大火?
在利益面前,這個決定,想必不難做。
這樣的電影也許能賺到錢。
但對於電影產業的發展而言,就像是用一把小刀慢慢切開了一個口子。
行業越來越浮躁,已經鮮少有人沉下心來,花時間花精力去好好打磨一個劇本。
因為無論故事好不好,只要有明星、有流量在,票房就不會差。
造成的結果顯而易見。
爛片一堆,佳片寥寥無幾。
而編劇待遇低,早已是行業內公開的秘密
寫出過《幸福就像花兒一樣》的石鐘山曾說過:
「一線編劇,頂多每集二三十萬的酬勞,而一線演員的價位,六七十萬一集算是便宜的。」
《幸福就像花兒一樣》
如此一來,圈內形成了一個惡性迴圈。
在這樣的環境下,新人更是難出頭。
才華無處伸展,甚至還有被「白嫖」的風險。
就像之前就出現過年輕編劇參與《成化十四年》劇本編寫,卻沒有獲得署名的事。
編劇得不到尊重,自然就會導致編劇人才越來越稀少。
而編劇人才的式微,甚至邊緣化,必然會導致整個行業無法進步。
相比較之下,日韓編劇的地位都非常之高。
特別是韓國,三大電視劇製作公司綠蛇、三禾、PAN娛樂,都採用的是編劇中心制。
權威編劇的劇本,再大牌的導演和演員都不能擅自修改。
並在選擇演員、確定劇目名稱和營銷推廣的每個環節都有話語權。
韓國金牌編劇金恩淑
這兩年大熱的韓劇《王國》編劇金銀姬,就曾說網飛「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只給錢」。
網飛之所以能推出這麼多爆款自制劇,其背後也透露著對編劇,對創作的信任與尊重。
而電影方面,韓國導演和編劇也願意沉下心來細細打磨劇本。
像許久沒有訊息的奉俊昊導演。
拿下奧斯卡的《寄生蟲》已經是兩年前的事。
他每部影片的劇本,都是自己和搭檔在閉關謝客中耐心打造。
雖不高產,但成果是有目共睹的。
《寄生蟲》編劇韓進元和奉俊昊
尊重編劇,其實是尊重創作。
這也是影視行業得以發展最基礎的前提。
而如今,我們卻還在為一個編劇署名,苦苦求之。
見他在海報上礙眼,也會隨意刪去。
多麼無奈,多麼可悲。
編劇不署名只有一個「好處」。
就是當一部片再爛,我們也只能罵導演和演員了。
因為,編劇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