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黨的隱蔽戰線史上,郭汝瑰這個名字,就意味著傳奇。
解放戰爭中,他一邊源源不斷地為解放軍提供絕密情報,一邊節節高升,從給陳誠“打雜”的辦公廳副廳長一路升至第22兵團司令兼72軍軍長,堪稱官運亨通。
更神奇的是,在此期間,除了杜聿明等人曾對他產生懷疑外,即便再高明的特務,也沒能抓住他的任何證據,直到他率部起義後,才如夢方醒、大呼上當。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就在1949年初,郭汝瑰距離身份暴露,只有短短几秒鐘的時間。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位70歲的老人奮不顧身,將郭汝瑰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這位為解放事業立下大功的老人,就是同盟會會員、國民黨元老王葆真。
今天,銜筆就來講講發生在72年前的這段驚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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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2月的一天,在上海美琪大戲院旁的一家川菜館裡,走進了兩位衣冠楚楚的客人。
其中一位軍裝筆挺、馬靴鋥亮的中年軍官,正是國民政府國防部作戰廳廳長郭汝瑰。
而另一位西裝革履、一副生意人打扮的,則是川鹽銀行上海辦事處主任、郭汝瑰的“上線”任廉儒。
兩人尋了一個僻靜的雅間坐下,天南地北地閒扯了幾句後,郭汝瑰見四下無人,飛快地掏出一個小包裹,塞進任廉儒手裡,低聲說道:“關係重大,儘快送出去!”
任廉儒裝作無事人一般,將小包裹放進了皮包裡,輕輕地點了點頭。
揣著這份機密情報,任廉儒早已沒心思享受美食,簡單扒了幾口飯後,他便匆匆驅車,趕到了自己的助手梁佐華家裡。
梁佐華的公開身份,是工礦銀行上海分行的第一副經理,而工礦銀行的董事長,正是被蔣介石倚為左膀右臂的陳立夫。有了這層關係護身,梁佐華的家自然要安全許多。
在書房裡,任廉儒和梁佐華打開了小包裹,顯露出來的東西,讓兩人瞬間激動起來:這裡面不僅有國民黨構築長江防線和江南作戰的計劃,還包含了太原、武漢、西南、陝甘等地兵力配備的詳細資料。
如果這些情報能夠順利送出,在我軍面前,國民黨軍就再無秘密可言。
然而,在短暫的激動過後,兩人又不禁感到棘手——就在幾天之前,任廉儒的直接聯絡人陳家康已經前往香港,而黃佐華的另一位上級魯自誠也去了重慶,一時之間,兩人竟然無法將這些情報送出上海!
兩人苦思冥想了許久,任廉儒突然靈光一閃:“卓老(王葆真字卓山)正在上海,可以請他將情報轉交中央!”
梁佐華有些擔心:“這麼重要的情報,請他轉交,會不會違反紀律?”
任廉儒沉吟片刻,說道:“事急從權,卓老能聯絡到中央,這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了。”
身為國民黨元老,王葆真是如何與共產黨建立起聯絡的?這就說來話長了——
1880年,王葆真出生在直隸定州府深澤縣(今河北石家莊市深澤縣)的一個藥行世家裡。他家開辦的“濟和堂”藥鋪,在定州府一帶頗有些名氣。
在這樣的家庭裡,王葆真自小便見到了許多窮苦百姓因為沒錢求醫問藥,不得不忍病待死的慘狀,也讓他立下了救國救民的宏大志向。
1904年,王葆真考取了公費留學生,來到日本東京,開始了為時7年的留學生涯。也正是在這裡,他親眼見到了孫中山先生——
1905年8月13日,在日本東京的富士見樓裡,白衣飄飄的孫中山登上演講臺,發表了一番振聾發瞶的講話:
“......我們生在中國,正是英雄用武之時......今天我們是最先興起的一日,從今後要用盡我們的力量,提起這件改革的事情來。我們放下精神說要中國興,中國斷斷乎沒有不興的道理!”
孫中山的講話,讓站在臺下的王葆真熱血沸騰,他當即報名加入了同盟會,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革命黨”。
在之後的許多年裡,王葆真一直秉承著孫中山“民主共和”的理想,上下求索、奮鬥不息,而他執拗的性格,也讓他成了近代政壇上有名的“刺頭”——
袁世凱稱帝前,許他做直隸省長,他憤然拒絕;
曹錕用2000大洋買他一張選票,他拍案而起:“我不贊成的人,給1萬塊也不選他!”;
蔣介石“背刺”國共合作後,選他做國民政府立法委員,他當即辭官不做,還揚言道:“願為三民主義作殿軍,恪守孫先生遺教;不附合蔣逆叛黨,願為真理前進!”
雖然罵得過癮,但王葆真心裡卻鬱悶得很:投身革命30多年,中國依舊是貧弱不堪、獨夫當政,夢想中的新中國,究竟在哪裡?
直到全面抗戰爆發,在苦悶中徘徊許久的王葆真,才終於見到了希望——
1938年7月,被李宗仁聘為第五戰區顧問的王葆真抵達漢口,成為了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在這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周恩來、董必武等共產黨人。
從他們的口中,王葆真聽說了八路軍、新四軍在敵後堅持抗戰的故事,心裡佩服不已,開始四處奔走,宣揚統一戰線,共同抗日,還曾經陪同朱德一起到洛陽會見衛立煌,共同商討如何協同作戰的問題。
王葆真的行為,讓蔣介石惱火不已,他曾兩次派陳立夫前去警告王葆真:“別忘了,你的官是誰給的!”
面對氣勢洶洶的威脅,王葆真壓根不給面子:
“我無資格當什麼官,也不想做什麼官,我只希望大家團結起來,群策群力,打敗日本帝國主義,達到國家獨立自主,實現孫總理的偉大理想,此外我就無所求了。”
見威脅不管用,蔣介石又玩起了“打一巴掌給個棗”的兩面手段——他一面撤掉了王葆真的職務,收回了他為河北災民爭取到的150萬元賑災款,一面暗示王葆真,只要他公開反對共產黨,可以馬上撥給他30萬元,並且不用報賬,完全自由支配。
蔣介石這一手相當簡單粗暴:當年曹錕2000大洋買不動你,我給30萬,看看你老不老實?!
然而,王葆真的骨頭之硬,讓蔣介石始料未及——面對唾手可得的30萬鉅款,王葆真看也不看,直接跑到河南南陽,學起了諸葛亮,種田隱居去也。
雖然隱居山野,但王葆真卻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反倒比之前更加活躍——
抗戰勝利後,面對蔣介石悍然發動內戰的行徑,王葆真對國民政府徹底失望。1947年底,王葆真奔赴香港,參與了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的組建,並被任命為民革中央常委兼華中軍事特派員,領導一批精幹成員前往上海,在國民黨內部開展分化瓦解工作,時刻準備配合解放軍南下作戰。
當時,民革中央與中共華南局之間有秘密溝通渠道,直接向周恩來彙報,因此,任廉儒選擇讓王葆真轉交情報,的確是當時最為穩妥的辦法。
然而,出乎任廉儒預料的是,當王葆真應邀前來,聽完他們的請求時,卻久久沒有說話,惹得任廉儒和梁佐華面面相覷,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這位耿介的老人。
兩人不知道的是,此時的王葆真,身上正擔著血海般的干係——
經過近一年的活動,在王葆真領導下,民革上海、南京等分會,已經成功策反了第一綏靖區中將副司令劉昌義、南京警察廳北區局長劉海亭、內政部警察學校校長馮子厚、上海武裝警察總隊代理隊長崔恆敏等一批軍警界的要人,凝聚起了一股巨大的地下力量。
1949年初,當淮海戰役勝利的訊息傳來時,王葆真等人歡欣鼓舞,認為推翻國民政府的時機已到,於是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要在南京和上海掀起一場武裝起義。
當時,代總統李宗仁、陸軍參謀長顧祝同、京滬警備司令湯恩伯等國民政府要員,都居住在南京北區,負責他們警衛工作的,正是北區警察局長劉海亭。
因此,王葆真等人仿照“西安事變”,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由劉海亭扣押這些軍政要人,同時第一時間控制南京機場、碼頭和車站,接應解放軍迅速過江佔領南京。
在南京開啟行動的同時,劉昌義的第一綏靖區部隊和崔恆敏手中的8000餘武裝警察也將一同起事,作為策應。
在這個關鍵的當口,作為總負責人的王葆真,要操心的事情千頭萬緒,並不適合參與傳遞情報的任務。
然而,王葆真又深知這些情報的分量,反覆思量過後,他一拍大腿:“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見王葆真答應下來,任廉儒和梁佐華都鬆了一口氣。為了確保安全,兩人叮囑王葆真,如果出現危險,務必“毀件保人”,情報沒了可以再搞,但郭汝瑰的身份,卻萬萬不可暴露。
聽了兩人的話,王葆真一揮手:“你們放心,郭汝槐把命都交出來了,我這副老骨頭不要了,也要保證他的安全!”
從梁佐華家出來後,王葆真馬上將檔案藏到了民革與共產黨的一個秘密聯絡點裡,並給香港的民革中央發去了密電,要他們迅速通知中共中央,請他們速派可靠人員來取情報。
然而,這些檔案還沒來得及送出,一場巨大的變故就發生了——
1949年2月22日中午,按照計劃,組織起義行動的幾位關鍵負責人將到王葆真家裡開會。
但當時針指向12點時,身為民革上海分會常委、同時也是起義負責人之一的吳榮卻遲遲沒有現身。
這一反常的現象,讓做了大半輩子革命工作的王葆真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他馬上宣佈散會,並將參與起義的人員名單交給了梁佐華(此時梁佐華已受黨委託來參與起義),讓他迅速轉移隱蔽,自己則冒著天大的危險,出門去打探訊息。
經過一番打探,王葆真終於搞清了危機的來源——原來,南京民革分會里,有一位名叫吳士文的成員。他的住所是南京民革分會的一個秘密聯絡點,每天人來人往,相當熱鬧。
在南京這種大城市裡,這樣的家庭雖然不多,但也並不罕見,原本不會引起過多注意,然而,吳士文家的隔壁,偏偏住著一個要命的鄰居。
這個鄰居名叫秦範五,表面上是國民政府裡的小職員,實際上卻是南京衛戍司令部稽查處的密探。
在秦範五看來,吳士文家每天門庭若市,情況相當可疑,於是,他便將這一情況報告給了南京衛戍司令部,秘密逮捕了吳士文,民革策動起義的計劃也隨之暴露了。
得到這一訊息後,南京國民政府如臨大敵,馬上派出大量特務,在南京、上海等地同時展開搜捕,吳榮之所以沒有按時到會,原因也在於此。
由於王葆真處於這一計劃的最高層,知道他參與此事的人寥寥無幾,他完全可以及時轉移。
然而,為了儲存這支好不容易拉起來的隊伍,這位70歲的老人不顧個人安危,在上海四處奔走,儘可能切斷了起義人員的聯絡線,保住了劉昌義等起義將領的安全。
1949年2月24日,經過2天不眠不休的忙碌,王葆真終於完成了未暴露人員的安置轉移工作,正當他準備動身離開上海時,他突然想起,那些價值千金的情報還沒有送出去,如果秘密聯絡點暴露,情報落入特務手裡,郭汝瑰將隨時面臨殺身之禍!
想到這裡,王葆真一面暗罵自己糊塗,一面急匆匆地趕往秘密聯絡點。
趕到秘密聯絡點時,王葆真已經是氣喘吁吁,但他顧不得休息,連忙找來火盆,準備將這些情報全部銷燬。
就在這些紙張慢慢變成灰燼的同時,最讓王葆真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樓下突然傳來的紛亂的腳步聲,沒過一會兒,便有人開始使勁砸起了門。
眼看最後幾張情報已經來不及燒燬,王葆真將它們一團,全部吞進了肚裡。
短短几秒鐘之後,門便被砸開了,一群如狼似虎的特務衝了進來。然而,他們所面對的,除了面帶輕蔑笑容的王葆真之外,就只剩一堆毫無價值的紙灰了。
王葆真被捕後,被關進了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牢房裡。自從踏進監獄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抱定了保護同志、犧牲自己的念頭。他悄悄告訴一同被捕的民革成員:“關於軍事策反的事情,一概推到我頭上,我也會說你們不知道,因為我是一定要死的......”
王葆真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在特務的刑訊拷打中,王葆真的頭、腰、腿都嚴重受傷,一度甚至不能行走,即便如此,特務在他這裡所得到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句話:“上海民革的軍事問題,都由我一人負責,其他人一概不知道!”
特務見來硬的不行,又轉而使起了“軟手段”:3月初的一天,一名滿臉堆笑、自稱法官的人來到了監獄裡,對王葆真說道:“如今國共雙方正在和談,希望你幫我們指出這些犯人裡誰是共產黨,我們才好向共產黨提條件,早日實現和平。”
特務的這一手,對付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可能還奏效,但王葆真幹了40多年革命,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自然不會上當——他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眼,不急不徐地說道:“共產黨是我的朋友不假,但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你說的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
見王葆真不上當,這名特務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老傢伙,我看你就是共黨!”
王葆真嘴角一撇:“鄙人恐怕沒有這個榮幸。”
“你是黨國的叛徒!”
“我是三民主義信徒,這句話,你對蔣某人說去!”
......
見王葆真始終不肯招供,特務們也是無計可施,只得一邊將他轉到提籃橋監獄單獨關押,一邊向蔣介石彙報了情況。
聽完彙報之後,蔣介石暴跳如雷,當即指示,要將王葆真就地正法。
然而,蔣介石還是低估了王葆真的分量——當王葆真被判死刑的訊息傳出後,周恩來、李濟深以及一眾國民黨元老紛紛向南京政府施壓,要求釋放王葆真。
這一來,身為南京政府代總統的李宗仁便坐了蠟——殺,就是替蔣介石背鍋;不殺,他確實策劃了起義,還要扣押自己,就這麼放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想來想去,李宗仁還是決定,既不殺也不放,先關著再說。
然而,勢如破竹的解放軍,卻不會給李宗仁“再說”的機會——1949年4月20日,解放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4月23日,南京解放;5月27日,上海解放......國民黨的核心統治區,在短短一個多月內便全線崩潰。
直到上海解放後,王葆真才被營救出獄。幾個月的牢獄生活,讓王葆真得了嚴重的腎病,當週恩來聽說這一情況後,馬上派人將他接到北京治療,才使他恢復了健康。
雖然在監獄中迎來了解放,但王葆真所做出的貢獻,卻是不容磨滅的——在上海解放過程中,劉昌義率國民黨51軍陣前起義,而在半年之後,郭汝瑰也在四川宜賓率部起義,正是由於王葆真拼死保護了他們的安全,他們才能夠親眼目睹新中國的曙光。
在整個解放戰爭過程中,王葆真與共產黨人通力合作,先後策動國民黨軍10萬餘人起義,為中國的解放事業,立下了不朽功勳。
新中國成立之後,王葆真先後出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政法委員、河北省政協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等職務,以97歲的高齡溘然而逝。
而直到王葆真去世後,年邁的郭汝瑰才從他人口中,得知了王葆真老人曾經為他做出的犧牲,他感慨地說道:“卓老為我擋住了地獄之門......未能向他當面道謝,至今心有餘痛!”
王葆真老人雖然一生都是國民黨員,但他卻毅然選擇了與共產黨一起,為建設一個富強民主的新中國而奮鬥終生。孫中山先生有如此的信徒,當可含笑九泉!
在此,銜筆恭錄王葆真老人詩作一首,以向這位歷經三朝的革命元老致敬——
烈士多殉名,貪夫多殉利。名利兩都忘,人生重信義。
信義亦空華,安命在真理。吾心得所安,浩然歌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