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武俠小說中經常看到三山五嶽人物、六門八派掌門,但事實上在功夫電影興盛之前,我們熟悉的那個差點上市的“武林聖地”,也就是幾間破廟而已,附近的人也沒聽說那裡有什麼武僧。筆者一直很奇怪:那所謂的藏經閣秘笈、三十六房、七十二絕技,是怎麼在兩次火燒中儲存完好的?
在八九十年前,確實存在江湖,但江湖上絕沒有“六大派”,因為歷朝歷代的官府都不是吃素的,拿著刀劍甚至狼牙棒方天畫戟招搖過市,那就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了:巡防兵丁和衙役們會分分鐘打得他們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在清朝可以帶著兵器走在大街上的,只有一種人不是吃官家飯的,他們就是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存在感不強的鏢師。
在武俠小說裡,鏢師地位不高,好像是江湖豪傑賞了他們一口飯吃。對於這一點,清末著名鏢師李堯臣也是表示贊同的:“這句倒是老實話,要沒有做賊的也就用不著保鏢的了。做賊的,每天以打劫行搶為生,看著鏢局的情面,有一部分‘高高手,放過去’了,這不是做賊的給鏢行留下的這碗飯麼?所以鏢行稱賊為‘當家的’,跟稱呼鏢行的‘掌櫃’一樣。”
本文黑體字均出自清末著名保鏢李堯臣的回憶錄(1965年李宜琛整理,刊發於《文史資料選輯》第七十五輯),這位曾教過楊小樓猴拳、梅蘭芳劍術,也曾給慈禧表演過八仙慶壽劍,也曾把無極刀法傳授給二十九軍大刀隊的傳奇鏢師,在走鏢生涯中歷經無數兇險,九死一生才終成一代鏢王——他一生經歷過最兇險的兩次劫鏢,六個師兄弟被打死,難怪他晚年感慨萬千地回憶:“我的性命,是從刀光劍影中撿回來的,也是師兄弟用鮮血換回來的。”
據李堯臣回憶,鏢師吃的是刀頭飯,但收入卻少得可憐:護送餉銀,一萬兩的酬勞是五十兩,普通鏢師每月也就能掙四五兩銀子,鏢頭能拿到七兩二錢——那已經是“會友鏢局”的高薪階層了。
雖然收入不高,但是鏢局管吃管住,而且吃得極好,這也是行業特點決定的:沒有大魚大肉,鏢師們體力不支而打不過劫匪,受損失的還是鏢局。
過去有一句話叫“窮文富武”,文人可以斷齏畫粥,武士要沒有充足的營養,連武能累死。
1894年,十八歲的李堯臣正式加入會友鏢局,當年京城有八大鏢局,會友最大,永興、志成、正興、同興、義友也不小,互相之間競爭十分激烈,所以各鏢局都給鏢師好吃好喝,這樣他們才能苦練格殺技能。
會友鏢局最鼎盛的時候,有一千多位鏢師,李堯臣稱他們為師兄、師弟、師叔、師大爺,授業恩師為宋彩臣、師爺是宋邁倫,都是清朝著名的武林高手——那時候的武林高手,都是歷經生死搏殺打出來的,可不像現在弄點花架子就可以自封宗師、掌門。
李堯臣在會友鏢局學會了“三皇炮槌(有人寫成錘,應該是不對的,筆者買的是政協精編的史料,錯字幾乎沒有,即使有,下一期也有更正)”、“六合刀”、“分水攬”、“雁月刺”、“峨眉刺”、“梅花狀元筆”,常用的暗器是一斤重的飛鏢和緊背花裝弩、飛蝗石子——軍隊的制式弓弩,是絕不允許鏢局擁有的。
鏢師們有王法管著,走鏢的時候也不能攜帶違禁的兵器(後來經官府默許,也有了短洋槍,他們叫手銃),而劫匪們卻沒有那麼多禁忌,會友鏢局遇到的幾次危機,都是大股劫匪用弓弩火槍打埋伏。
為了避免跟劫匪生死相搏,鏢師們行走江湖,第一靠的是人情臉面:“鏢局子和賊‘講朋友’,賊到京城來買東西,我們鏢局就有保護的責任。當時官面上有專管拿賊的採訪局,他們稱賊為‘點子’。賊一進城,採訪局就在後面跟上了,可是一看見賊進了鏢局,他們就不敢拿了。”
採訪局應該類似後來的偵緝隊,他們不敢惹會友鏢局,是因為會友鏢局的後臺老闆是李鴻章:“他算是會友鏢局的東家,可是也不用他出資本。因為會友鏢局派人給他家護院守夜,拉上了關係,就請他當名譽東家,採訪局要得罪了鏢局,鏢局跟李鴻章一提,一張二寸長的小紙條,就能要了採訪局的命。”
賊們跟鏢局拉上了關係,也等於間接跟朝中大佬拉上了關係,他們不劫關係鏢局,更不會劫李鴻章那樣的封疆大吏,所以進京後大搖大擺:鏢師們白天陪著他們出去買東西,晚上回鏢局睡覺。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但是買東西卻從來都是賊們自己花錢——他們都打扮成商人模樣,對保護自己的鏢師,也是經常大手筆地打賞。
鏢行同氣連枝,劫匪也講江湖義氣,所以結交盜夥越多的鏢行,走鏢就越安全。
鏢行裡常說“人緣就是飯緣”,要是僅憑武力壓人,那就吃不開了——強中自有強中手,鏢師們都很謙遜,能不打的時候就不動手,只有賊不給面子的時候,才會拼個你死我活。
按照慣例,鏢師們行走在劫匪地盤上,看見路上有橫著或十字花擺放的荊棘,是不可以自己動手挑開透過的——這叫“惡虎攔路”,鏢頭會馬上吩咐手下舉槍持刀看守鏢車,自己放下武器,走到前面與賊人搭話。
當時大家講的都是江湖切口,現在聽起來也比較有意思,甚至還可能很有道理。
鏢頭要滿臉笑容抱拳拱手搶先向盜首行禮:“當家的辛苦!”
盜首也很客氣:“掌櫃的辛苦!”
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盜首開始盤海底兒:“哪家的?”
鏢頭回答:“小字號,會友。”
那盜首如果跟會友鏢局有交情,雙方剩下的就全是面子話兒了:“穿的誰家的衣?”“穿的朋友的衣!”“吃的誰家的飯?”“吃的朋友家的飯!”
鏢局給足了劫匪面子,劫匪也會遵照江湖規矩,親自動手挑開荊棘,表示答應“借路”,鏢師也會送一些順水人情:“當家的,你有什麼要捎帶的沒有?我到某某地方去,二十天就能回來。”
這是鏢師最希望看到的大好結局——走一趟鏢的酬勞是固定的,打不打架都是那些錢,只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拔刀相向,真刀真槍玩兒命的事,李堯臣遇到的不止十次八次,咱們今天只挑兩次最兇險的來說,那兩次,會友鏢局都出現了傷亡。
1901年,會友鏢局接了一單買賣,要從保定運十萬兩銀子到天津去,這是鹽法道的官銀,李堯臣將其稱為“皇槓”:都是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十個元寶裝一個銀鞘,會友鏢局派出了李堯臣等八位表示走水路押運。
清朝一斤大約六百克,一斤十六兩,一兩大約是三十七克多,十萬兩白銀再加上銀鞘,那就是四噸左右,李堯臣八兄弟僱了四條大船才裝下。
四條大船,八個鏢師,在下西河遇到了“稅務司”的盤查——稅丁都是有武器的,李衛當年查辦順天科場案,手下好像就是稅丁。
那夥全副武裝的稅丁,其實是宋錫鵬盜夥假扮的(應該也有正式稅丁做內應)。宋錫鵬當過義和團,見了“皇槓”自然沒有不劫之理,兩夥人話不投機只能開打:宋錫鵬武藝高強,手下有二十多人,而李堯臣這邊只有八個鏢師,一交手就被打死了四個,李堯臣等四人只好突圍去官府報告。
很多武俠小說把一千兩銀子寫得像一盤豆芽菜,端起來就跑,事實上裝了十個大元寶的銀鞘,劫匪們也帶不走——官兵趕來,他們只好丟下銀鞘跑路,最後鏢局盤點,只丟了兩鞘,也就是二千兩銀子。
丟了二千兩銀子,又折了四個鏢師,會友鏢局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京城八大鏢局聯起手來,集合了一百多武林高手,向有一兩千人的宋錫鵬盜夥發動了攻擊。
雖然人數只有盜夥的十分之一,但這一百個人都是槍林箭雨中搏殺出來的一流高手,儘管宋錫鵬雙手都會打槍而且槍法神準,但是他的手下卻缺少練家子,雙方打了好幾個月,宋錫鵬手下被斬殺殆盡,他本人只好跑到東三省加入了“馬達子(鬍匪)”。
1902年,會友鏢局收到訊息,說宋錫鵬又潛回了冀州李家莊,於是會友鏢局派遣焦鵬林、盧鬱璞、李堯臣等四十多名高手,將宋錫鵬團團圍在了家裡。
宋錫鵬打完雙槍中的子彈,只好跟鏢師們展開徒手格鬥,結果被鏢頭焦鵬林一招“夫子三拱手”拿住,戴上手銬腳鐐送到保定斬首了——在斬首之前,慈禧太后還專門讓人把宋錫鵬押赴京城見了一面:“都說他是武功高強的神槍手,敢情是這麼一個人哪!”
宋錫鵬被會友鏢局擒殺,跟綠林結下了仇,他們再次走鏢的時候,又遭遇了八達嶺“大光棍”“二光棍”盜夥的埋伏:“師叔焦鵬林帶著我們十一個人,保著花市的麻鏢(筆者沒查到麻鏢是何種類,有知道的讀者請賜教),約值十幾萬兩銀子(看來不是銀子)。他們在山裡用槍往外打,我們看不見人,不能還手,只能捱打。”
儘管大光棍二光棍用的是威力不算太大的土火槍,焦鵬林又採取了有效的防禦措施,把驢馱子圈起來,人都藏在裡邊,但還是被打死了李堯臣的兩位師兄弟:“焦鵬林急了,派人和懷來縣小隊聯絡,進山抄他們的後路,內外夾攻,才把他們打敗,鏢雖然沒有出事,可是我們師兄弟裡死了張華山、武憲章二人,大光棍他們鬧了有三個來月,被縣小隊拿住,在懷來縣砍了。”
連土匪都拿上了火槍甚至“快槍”,鏢局的生意就越來越不好做了,再加上火車、輪船運輸更加安全方便,官銀皇槓也不用僱鏢師押運了,京城八大鏢局,最後只剩下了會友一家,而李堯臣也轉行當了武術教官。
在李堯臣轉行當武術教官之後,還和師叔焦鵬林做了一件大揚國威的事:“日本人來中國擺擂臺,我在南京和他們比賽,我的師叔焦鵬林在天津和他們比賽。日本人功夫都不錯,拳腳挺硬朗……(李堯臣讓了對手三招)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力巴拳(外行的意思),打過三拳,再出來就沒多大勁兒了,我估摸著也夠步數了,就大喝一聲,猛起一拳,打了他個冷不防,他一個倒栽蔥跌下臺去。”
透過李堯臣的回憶,筆者對傳統武功(不是武術)似乎有了新的看法:不是傳武不能打,鏢師就靠武功保命吃飯,自然不會搞什麼花拳繡腿,只是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為什麼原本可以用於生死搏殺的武功,怎麼後來卻成了舞蹈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