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張成傑 復旦大學記錄中國團隊 賴桐桐 段瑞懷 何敏君 許願 鄭穎 王宇景 宋心語
“下關風吹上關花,蒼山雪映洱海月”的浪漫與詩意獨屬大理。而遠眺下關,靜看蒼山,門臨洱海的絕佳地理位置莫過於雙廊,雙廊位於雲南大理洱海的東北岸,享有“蒼洱風光第一鎮”的美譽。
十年前的雙廊,是一個偏僻而落後的小漁村,無人問津,更無人知曉。
如今的雙廊街頭,遊人如織。乾淨的街市,極致的“海景”,精緻的綠化無一不向遠道而來的遊客訴說著這座小鎮的秉性與文藝格調。
2011年以來的十年間,從開發初期的無序井噴,到洱海治理時期的艱難前行,再到疫情之下的重新整合,雙廊完成了從亂糟糟的“大工地”到“藝術特色小鎮”的華麗轉身,經歷了破繭重生般的探索與掙扎。
而最能夠見證雙廊發展的莫過於客棧這一行業。十年來,雙廊客棧行業究竟是如何摸著石頭過河?又如何實現助力雙廊鎮的振興發展?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合推出“記錄中國”特別報道,走進雙廊,講述蒼山下的人物故事,探尋洱海畔的發展變遷。
搶灘登陸:機遇與探索
閉塞的交通與落後的村舍是上世紀末雙廊的真實寫照。“在以前,去離我們雙廊最近的喜洲也需要一天才能來回。只能夠坐船,一天只有一班,有的人家今天沒有米煮飯了,也只能等到明天再拉著稻穀去喜洲打米。”1983年,只有14歲的楊金魚還在洱海上幫人開渡船,他對雙廊交通不便與物質匱乏的年代深有體會。
那時的雙廊只是一個小漁村,除了極少數會到外地打工,雙廊人幾乎家家戶戶以打魚為生。但隨著國民經濟水平提高,國內旅遊市場發展,雙廊憑藉絕佳的地理位置和濃厚的白族風情獲得一部分揹包客的青睞。
2009年,雙廊迎來了它最早的一批遊客與開發者。
隨著遊客到來,雙廊零星出現了餐館和旅店。一些雙廊本地人也將自家院落改造成了客棧。就這樣,世世代代靠打魚為生的雙廊人,看到了除了傳統漁業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旅遊業。
與此同時,一些在外打拼的雙廊人也回到家鄉,開起了客棧。楊金魚便是其中之一,已經在西雙版納經營茶生意十多年的他,在2012年決定回到雙廊,並於2013年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客棧,取名為“彼岸”。
同年,雙廊本地人張聯薈所經營的李氏大院也改造建成,開始營業。張聯薈告訴“記錄中國”報道團隊,當時看到別人都在開,她也想試一試。最初的張聯薈對於怎麼開客棧,開什麼樣的客棧,提供什麼樣的服務都不太瞭解,為了學習別人的先進經驗,她從“做遊客”開始,在2014年第一次走出家門,進行了為期一個多月的旅行。張聯薈先後去往三亞、西雙版納、杭州等城市,擠過五六十一晚的廉價旅店,也感受過上千元的豪華酒店。回到雙廊後,她把學來的先進經營理念和服務理念用到自己的客棧經營管理中。和張聯薈一樣,楊金魚等最早一批的客棧經營主們都是這樣摸著石頭過河,慢慢找準自己在市場中的定位。
李氏大院的主人張聯薈在接受採訪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何敏君 攝
2013年到2015年,遊客大量湧入雙廊,源源不斷的市場需求刺激著雙廊民宿客棧的井噴式增長。
旅遊旺季時期的雙廊幾乎是“一房難求”。“那個時候,不說海景房,就算是普通的民宿都是處於滿客狀態。”甚至有遊客由於沒有訂到房間,直接找到張聯薈,希望能夠把車停在她家院子裡,自己在車裡睡一晚就好。
然而,遊客帶來繁榮的同時,也帶來了隱患。洱海畔以客棧、餐飲為代表的商戶在短時間內爆發性增長,雙廊的基礎設施建設卻跟不上。生活垃圾、汙水的處理成為擺在雙廊和雙廊客棧經營主們面前的首要難題。
“早上放在門口的垃圾,到了下午都沒有被清理。”李氏大院的掌櫃張聯薈曾為垃圾堆放的問題頭痛不已。不僅如此,汙水排放的問題也緊接而來。排汙裝置的不完善,使得這片水域難以負擔,數次水質汙染接近臨界點。“靠洱海吃飯總得有乾淨的水”,大量民宿客棧產生的汙水直接排放到管道里面去,龐大的汙水總量使得汙水處理系統近乎崩潰,汙水外溢,成為雙廊發展過程中最大的瓶頸。
從2011年到2016年,雙廊迎來第一次發展黃金期,遊客激增,大量客棧出現。從落後小漁村向新型旅遊小鎮轉型的過程中,雙廊人能切身感受到發生在這座小鎮裡方方面面的變化。
以前,洱海沿岸的房子並不值錢,因為常年經受海風侵襲,洱海漲潮時甚至都會浸泡在水中。但隨著客棧行業的發展,海景房成為了最搶手的房源。此前,沿街的民居因為路人、集市太過喧譁是不受待見的,但是遊客的到來,一間普普通通的店鋪也總是有人爭相以高價拍下……
搶灘登陸的過程中,雙廊人有著足夠的魄力。尤其是以張聯薈和楊金魚為代表的那一批走在最前沿的人,他們把握雙廊前進的方向,在旅遊業發展的熱潮中成功上岸,在機遇期精準定位,不斷突破,拉開了雙廊轉型的序幕。
夾縫求生:陣痛與蟄伏
激增的遊客讓搶灘登陸的客棧經營者們盈利頗豐,所有人對雙廊的未來都充滿了期待。殊不知,一段在夾縫中求生的艱難時光正在悄然降臨。
2017年年初,為了洱海的長遠發展,雲南省委、省政府進行了長遠規劃並出臺系列政策。
大理州也迅速以壯士斷腕的勇氣開展洱海保護治理,圍繞違規建築拆除、生態修復、汙水治理和全民保護等進行“七大行動”,全面叫停了洱海核心區內的餐飲客棧。
坐落在洱海旁的雙廊鎮,成為了洱海治理行動的重點區域之一。鎮上所有的餐飲和客棧都被叫停,整個鎮子陷入停擺。
時隔四年有餘,張聯薈還是迅速回憶起了2017年4月1日這天,是雙廊鎮所有經營性客棧全部關停的日子。
張聯薈的李氏大院客棧坐落在洱海邊,直接受到洱海保護政策的影響。當時,張聯薈家中一套剛建好的海景房,因部分超過保護紅線要被拆除。“一棟樓,五百多平的房子,債還沒完呢就要被拆掉。”張聯薈不理解政府為什麼要這麼做,縱然心裡萬般不情願,張聯薈最後還是妥協了。
關閉雙廊景區的一年半時間裡,所有經營活動中止,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失去收入,卻依然要面臨既有的生活開支和高額租金,即便是像李家大院這樣早期入局的客棧,長期沒有收入來源也難以為繼。“前幾個月還能勉強維持,半年多以後我也有些撐不住了”,對雙廊客棧發展信心滿懷的張聯薈在這期間也曾悲觀過,“我都覺得雙廊旅遊業發展不下去了。”當時的她甚至萌生了賣車的念頭,想以此度過這個困難時期。幸運的是,張聯薈後來得到朋友的幫助,借到了一筆資金,最終熬過了這個“寒冬”。
而那些入局較晚的客棧經營者則更加悲慘,身上揹負的鉅額債務和遙遙無期的開業時間都令他們幾近絕望,對雙廊旅遊業的發展前景的懷疑,瀰漫在小鎮的上空。
洱海治理行動期間,不僅僅是全鎮停業,進入雙廊的道路也被封鎖,小鎮再一次迴歸封閉的狀態。張聯薈認為,用“刮骨療傷”這四個字來概括這段歷史再恰當不過。
“洱海如果說治理得好,那大家都好”,懷著這樣的念頭,張聯薈得以支撐下來。她堅信,保護工程之後,雙廊的發展會越來越好的。
正如張聯薈所想,一年半的“冬眠期”裡,雙廊正在悄悄發生著變化,小到垃圾處理車,大到汙水處理裝置,雙廊的基礎設施建設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隨著時間的流逝,雙廊人開始發現,這座小鎮正在一點點換上新顏,等待著重新開放的那一天。
和張聯薈相比,作為黨員的楊金魚顯得更加主動。楊金魚曾是洱海治理保護行動網格化管理中的小組長之一,負責對不理解和不配合政策的居民進行勸導,幫助洱海治理行動順利開展。他曾獲得“洱海保護先進工作者”的榮譽,2017年前後還因為洱海保護的議題上過CCTV新聞,在雙廊小有名氣。
楊金魚是雙廊鎮第一批主動停業的客棧經營主。“別人不停我也要停,畢竟我是黨員,要起到先進作用”,鎮子上大部分客棧停業都在2017年4月份,而他在2016年底就把自己名下的三家客棧全部停業。
在楊金魚看來,2013年至2015年雙廊的發展雖然十分迅速,但是一種無序的發展。“2012年客棧116家,2014年400多家,2017年開始停業的時候628家”,迅速的擴張和不完善的汙水處理設施之間的矛盾是難以調和的,而洱海保護行動則是為雙廊快速發展的民宿客棧行業踩了一腳“剎車”。
在關停的一年半里,許許多多像張聯薈、楊金魚這樣的客棧經營者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積極配合政府的治理行動。一部分外來經營者在關停期間,也對客棧進行排汙系統的更新。“黃金海岸”是由來自四川的郭掌櫃和其家人經營的一家客棧。客棧於2011年開業,至今已經11年了。郭掌櫃告訴“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在雙廊治理的一年半里,他們把前些年開客棧賺的錢貼進去了很多,進行排汙系統的更新,“一套裝置下來花了七、八萬元。”還有很多客棧經營主趁著整治關停的這段時間外出學習,選擇專注提升客棧品質和更新服務理念,圍繞遊客“體驗感”進行更新換代。
在黃金海岸海景房內拍攝的洱海景色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賴桐桐 攝
在洱海保護專項行動中,做出犧牲的不單單隻有全鎮的經營者們,雙廊鎮政府也做出了良好的表率。以前的雙廊鎮政府辦公樓就在洱海旁邊,堪稱“海景辦公房”。為了響應這次專項行動,鎮政府搬到了鐵路和公路的夾縫間。雙廊鎮接待辦的辛璐茜笑稱,簡直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經過一年半的整治,雙廊的汙水處理能力得到了提高,違規建築也被拆除,基礎設施進一步完善,先後獲評了“雲南省特色小鎮”和國家4A級旅遊景區。
2018年10月,雙廊小鎮以全新的面貌,擁抱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客棧經營者們透過改造驗收,拿到綠牌,終於陸續開業。
在蟄伏的一年半時間裡,有從雙廊客棧這片“黃金海灘”退出的外來投資,也有堅守於廝的原住民和一部分外地商戶,更有看好雙廊的新投資客。
事實上,洱海保護行動給雙廊帶來了轉型的陣痛,但也帶來了長遠、理性的發展方向。在“記錄中國”報道團隊的採訪過程中,大多數客棧經營者們對政府的政策表示認同。張聯薈談起這段經歷還會笑著說“我們現在都感謝政府把房子拆了”,這位靠著洱海吃飯的白族原住民,用樸素的語言,表達了雙廊人夾縫求生後的喜悅。
重新洗牌:競爭與角逐
對雙廊客棧行業而言,若停業整頓是一次主動的“熄火”,那麼2020年至今的新冠疫情,對逐漸回暖的雙廊客棧行業則是一次不得不面臨的“寒潮”。雙廊客棧行業在尋找應對挑戰和衝擊的道路上重新洗牌。
在這次“寒潮”裡,中低端客棧與高階客棧的“受凍”程度有明顯區別。
前期的停業整頓加上疫情期間遊客的急劇減少,許多小型中低端客棧的資金無力支撐,逐漸退出市場,而高階客棧的投資者普遍具有較強的經濟實力,抗風險能力更強,得以繼續生存。雙廊鎮文旅辦主任楊志永告訴“記錄中國”報道團隊,雙廊低端客棧的市場佔比已經由停業治理前的15%左右減少為不足5%。
雙廊鎮文旅辦主任楊志永(左)和雙廊客棧協會張麗娟(右)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何敏君 攝
高階客棧對低端客棧的擠佔和驅逐,除了資金原因,更多是市場選擇的結果。
雙廊素有“蒼洱風光第一鎮”的美譽,寄託著遊客心中的嚮往。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讓雙廊成為一個網紅打卡小鎮,來到雙廊的遊客對“出片率”都抱著很高的期待。
楊志永很清楚,“雙廊鎮客棧主打的特色,還是依靠洱海自然風光做海景客棧,加上一些旅拍的功能,這是最受遊客歡迎的。”洱海治理行動後,一線海景房的供應量大幅減少,門檻和要求也有提升。一線海景房供不應求,藉此不斷放大自己的特色和優勢,並且提高價格,朝著高階化方向發展。
外地遊客為滿足“臥觀洱海”的海景情結,也更願意選擇擁有一線海景房的高階客棧。既無海景優勢,又無其他特色的中低端客棧則慢慢被淘汰。楊金魚的“彼岸客棧一號”和“彼岸客棧二號”也正是因此放棄競爭,被分別租給了政府和私人住戶。
地靈也易育人傑。
蒼山洱海的滋養,孕育了雙廊獨特的藝術家文化。在楊麗萍、沈見華等知名藝術家的引領以及政府的推動下,文化藝術成為雙廊發展之“魂”。
引進藝術人才、增辦藝術文化活動,讓遊客不僅可以享受優美的自然風光,也能感受人文藝術風采。楊志永將這比作是雙廊發展打的“組合拳”。
在藝術特色小鎮的發展定位下,雙廊成為許多遊客找尋詩和遠方的歸所。藝術與浪漫氣息也成為雙廊客棧追求的目標。
“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在走訪中得知,眾多高階客棧專門對客棧裝修的風格、房間的佈置、公共空間的設計、藝術品的擺放、園林綠化景觀等進行精心設計。其中一家客棧老闆稱,客棧風格會根據藝術動向進行調整,投入客棧裝修的費用已經達到了七百多萬元,最貴的房間達到六千多一晚。即便是這樣,消費能力高、個性化度假屬性強的客群結構,使得這些客棧老闆絲毫不用擔心高昂的價格會嚇走客人。
對於大多數遊客來說,除了住宿,客棧如果能成為旅途中享受風土人情的重要一環,也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低端客棧不能滿足海景房客群的需要,便不斷尋找屬於自身的突圍之路以求立足。
在主人張聯薈的摸索中,李氏大院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
相比於動輒幾千元的高階客棧,李氏大院的房間價格親民許多。除住宿之外,本土菜品、戶外下午茶也是大院的重要經營內容,食宿結合的模式讓李氏大院在一眾客棧中凸顯了自己的特色。加上高質量的服務和傳統白族風格的院落裝潢,李氏大院逐漸成為雙廊的高口碑客棧。
“記錄中國”團隊與採訪物件們在李氏大院合影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賴桐桐 攝
談到李氏大院未來的發展,張聯薈有清晰的思路。“接下來還會繼續擴大產業鏈,做一些延伸產品,比如對我們的菜品中廣受好評的生態化食材進行加工,變成遊客可以帶走的特產。”
雙廊客棧的重新洗牌,是高階客棧對中低端客棧的市場擠壓,也是中低端客棧求新突圍之路。客棧間的“內卷”正在推動雙廊客棧行業的良性發展,更好地為遊客服務。
十年,從無到有,雙廊客棧經歷了野蠻生長,又在引導之下重新歸於理性。如今,疫情再一次給雙廊帶來了資源整合的新挑戰和新契機。
在探索中前行,在危機中涅槃,雙廊的客棧行業見證著這座小鎮的變遷。在蒼山之下,洱海之濱,雙廊客棧的故事仍將繼續。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