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的地下排洪系統以工程浩大出名,長達460公里。
這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沒有圖紙很快就會迷失方向。
但就在這裡,住著上千名美國人,他們將黑暗世界改造成自己的家,在那裡勉強生存,或者默默死去。
地下鴛鴦
比如史蒂文和他的女朋友凱瑟琳,他們在這裡佈置了40平米的“平房”,有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櫃,甚至一個書架。他們還自己打造了一個衣櫃,讓地下世界更加溫馨。
只是,兩人對地板上的水無能為力。
史蒂文和凱瑟琳已經在地下居住了五年,用飲水機制做了一個淋浴間,在牆上掛畫,並用廢棄的書籍湊出了一個圖書館。
這對年輕人把值錢的家當小心地放在塑膠板條箱裡,以防止地上的毒水浸溼。
“我們的床來自公寓大樓外一個垃圾站”,史蒂文向《每日郵報》解釋說。“我們撿到的主要是人們丟棄的東西。一個人的垃圾是其他人的黃金。為了避免尷尬,我們在深夜去撿垃圾,所以人們看不到我們。”
史蒂文和他的女友凱瑟琳。圖源:Austin Hargrave
三年前,史蒂文因吸食海洛因而失業,被迫進入隧道。他說自己已經戒了毒。這對夫婦靠著賭場維持生計,他們穿著二手衣服,每天跑去賭場檢查老虎機上是否有人意外留下的籌碼。
他們居然屢屢有所斬獲。最多一次,史蒂文曾經在一臺機器上發現了997美元。
另一對地下鴛鴦是艾米和朱尼,他們是拉斯維加斯本地人,在Shalimar教堂(拉斯維加斯最受歡迎的場所之一)結婚。但是,在4個月大的兒子布雷迪去世後,這對夫妻倆自暴自棄,染上毒癮,失去了房子。
“外人都說拉斯維加斯是一個工作的好地方,”艾米說。“但實際上很艱難,我們失去房子後開始住在米高梅賭場的樓梯下。之後我們遇到了一個住在隧道里的人,經他帶領,一直住在這裡。”
洪水製造的機會
拉斯維加斯位於莫哈韋沙漠中心,極其炎熱和乾燥。6月、7月和8月的平均最高氣溫為39度,年平均降雨量僅為11釐米。
弔詭的是,這裡洪水不斷。
春季和夏季,來自墨西哥灣的暖溼空氣會產生雷暴,在短時間內釋放大量雨水。拉斯維加斯的瀝青和混凝土地面,幾乎沒有任何蓄水能力,雨水順著盆地斜坡順流而下,形成山洪,以每小時40公里的流速衝向市區。
1955年夏天,一連串的洪水淹沒了商店和住宅,導致電話和電線短路,公路和鐵路關閉。1975年7月的一場洪水將數百輛汽車從著名賭城凱撒宮(Caesars Palace)的停車場沖走,迫使賭城前部分路段關閉,兩人喪生。
1955年的拉斯維加斯洪水。圖源:vintagelasvegas
這座城市最具破壞性的洪水發生在1999年7月,當時在一個半小時內下了8釐米的雨。人行道變成小溪,街道變成河流,十字路口變成湖泊。垃圾桶、汽車、活動房屋和人都被沖走了。
洪水造成了約2000萬美元的財產損失。洪水發生一週後,時任總統克林頓宣佈該縣為災區。
1985年,在一系列夏季洪水使拉斯維加斯癱瘓之後,內華達州立法機構授權克拉克縣區開始建設洩洪工程。工程於1990年完工,耗資17億美元,由73個蓄水池和714公里長的河道組成,河道的65%在地下。
拉斯維加斯的無家可歸者瞄準了這65%的地下河道。
無聲無息死在隧道里
拉斯維加斯這座城市是美國夢的象徵之一,奢華、財富、冒險和運氣是這座城市的代名詞。
每天都有人逐夢而來,絕大多數人最終都耗盡了資本和運氣,淪落成為沮喪情緒和毒品的奴隸,成為無家可歸者。
他們中很多人居住在隧道中。破產的人、被邊緣化的人、精神病患者……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健全有殘障,有單身人士,有情侶,也有整個家庭。
傍晚的太陽落山時,拉斯維加斯的隧道人會冒險爬上地表,與前來祭拜霓虹燈之神的賭客們打成一片。他們在街角乞討,在垃圾箱裡搜尋。當內華達州居民和拉斯維加斯賭客們的夜生活結束時,他們返回自己潮溼的地下營地。
隧道居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危險。如果他們足夠幸運,能夠避免搶劫和偶爾的謀殺,但還是要與傳染病、老鼠、蠍子以及失去他們曾經擁有的尊嚴作鬥爭。
而最大的危險是隧道存在的原因——山洪暴發的持續威脅。
很多人無聲無息地進入隧道,無聲無息地死在隧道里。
馬修·奧布萊恩(Matthew O'Brien )是一名當地記者,他在研究謀殺案時偶然發現了隧道人,並花了很長時間跟蹤採訪他們。
“他們都是正常人,迷失了方向,通常是經歷了創傷性事件後成為無家可歸者,進入隧道。其中不少是退伍軍人。”馬修·奧布萊恩說,“我知道有孩子住在那裡,因為我看到了證據——芭比娃娃和泰迪熊。但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
洪水來了
隧道的主要作用是排洪,洪水來了,這些隧道人怎麼辦?
2002年11月30日晚上,一群流浪漢在隧道里紮營。雷雨雲爬過山脈,給克拉克縣帶來了超過4釐米的降雨。早上,水流聲驚醒了街上的人們,很多人發現防洪隧道里衝出了很多屍體。這是拉斯維加斯發生的最大慘案,人們不知道確切的死亡人數,因為他們都被沖走了。
奧布萊恩採訪過一個名叫埃迪的隧道人,對方講述了自己在隧道里的洪水經歷
“在2014年底,我過度沉迷於賭博,丟掉了房子。我在查爾斯頓的一個山洞裡生活了幾年。2017年7月,我來到了拉斯維加斯。在瓊斯大街的一家商店後面住了幾個月,直到有人破壞了我的營地。
走投無路,我進入了隧道,有一段時間,我在卡梅倫街下面的隧道住著,頭頂上有一個排水柵,白天光線會從那裡射進來,但到了晚上,除了一點街燈,徹底一片漆黑。
2018年2月底,我遭遇了一場大風暴,這是來到拉斯維加斯後遇到的最大一場雨。我在營地裡,這裡是個相對的高地,有大約30釐米高,開始我還覺得很安全。我的床和其他東西都在上面,一堆牛奶箱裡裝滿了我所有的東西。但是水一直漲啊漲,情況變得很糟糕。我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眼鏡,我在箱子裡的眼鏡——都被沖走了。我被困在裡面大約兩個半小時,我爬到柵欄邊上大聲呼救,但根本無人理會。
我開始向外逃。有一條物理定律說,水移動得越快,浮力就越大。我不知道這條定律叫什麼名字,但它是真的,因為我很多次差點被沖走。意識到了這樣很危險後,我靠著牆站了兩個半小時,抓著一些金屬環,一直等到水位下降。
我住在這裡最擔心的是曬不到太陽。如果我現在出去,在附近走45分鐘,我就會覺得身上灼熱,像是有東西在燃燒。我覺得自己得了黑素瘤之類的疾病,你現在看不到它們——尤其是在黑暗中。如果我走到陽光下,它們就會燃燒起來。
我有健康問題已經有十年了,最近病情加重了,我非常擔心了,擔心我哪天就會死在這裡,死在黑暗裡。早在2017年,我就有胰腺癌的症狀。我看過一本醫學書——它給你列出了一大堆症狀——胰腺癌的7大症狀中我有5個。
我之所以寧願住在隧道,也不住在地上,因為這裡有一定程度的安全。
這是一個你每晚都可以過來睡覺的地方,不用擔心找不著。
在地面,無論你去哪裡,你總是會被老闆或保安踢走,或者有孩子在旁邊閒逛,把你的營地弄得四分五裂。
在地面上,我經常被打,還有一次在枕頭旁邊發現了一顆子彈。我地面的營地被拆毀了很多。在隧道的三年多,我有了安全感。”
鼴鼠人
在美國,這種居住方式並不出奇,因為窮人們總是走投無路。
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紐約市的地鐵和火車隧道為成千上萬的人提供了避難所。《鼴鼠人》(The Mole People)一書和電影《黑暗日子》(Dark Days)記錄了這種絕望的生活。隧道里的人住在鐵軌旁邊的膠合板棚子裡,被路過的火車搖晃著。有些人乾脆把被褥鋪在老鼠成災的地面上。
雖然環境可怕,但許多營地居然還很精緻:特大號的床墊、梳妝檯、櫥櫃、桌子、書架,甚至藝術品。居民們在煤渣磚烤架上做飯,接通了電源,使用加熱器、燈具和家用電器。
一種永恆的感覺被建立起來了。有些人在隧道里生活了20多年。小眾群體文化(同性戀、吸毒成癮者、離家出走者、怪癖者)在地下形成了。流浪貓狗被當作寵物收養,還有嬰兒出生。
這些人被稱為“鼴鼠”或神話傳說中的“chud”(食人族)。他們的死亡率高得驚人,被火車撞死或觸電而亡,吸毒過量而死等等。
這個群體犯罪率也非常驚人,謀殺是經常便飯,很多警察進入之後都一去不復返。
最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紐約市當局對鼴鼠一族進行了大掃蕩,摧毀了絕大部分營地,雖然還有餘黨,但已經不成氣候。你現在如果在紐約地鐵上看到一些臉色青白的無家可歸者,他們也許就是鼴鼠一族的殘餘。
地下一族沒有自願的,他們的處境與地面的燈火輝煌成為鮮明的對比。對於一直以地球上最偉大的國家而自豪的美國來說,這是一種尷尬。一個總是張開雙臂歡迎其他不幸者的國家,一個經濟規模足以支援登月計劃的國家,一個擁有歷史上最強大的軍事綜合體的國家,居然還有成千上萬的居民像老鼠一樣生活在地下。
文 | 陳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