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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案要案紀實——078.玄武湖女屍案

中國大案要案紀實——078.玄武湖女屍案

一、湖面浮屍

那是1950年6月3日,地處南京城東北的玄武湖翠橋水面浮起一具女屍。女屍是公園勤雜工老王頭大清早在湖邊掃地時發現的。

“今早,天才放亮,我趁著涼快,拖把竹掃帚到翠橋去掃地。歇氣時,我拽了頸上的毛巾,想到湖邊去洗把臉,就看見那屍首在湖邊上飄著。起初我以為是死豬、死狗什麼的,也沒太介意,可用掃帚挑去上面的草一看,媽呀,是人的屍體,就匆匆報了案,而後就一直守在這裡等你們來。”老王頭連說帶比劃地對接到報案後匆匆趕到的朱南等人說。

浮屍打撈上岸,經法醫初檢,死者系女性,五十歲左右,身高約1.56米,上身穿灰色斜襟布褂,下身穿黑色布褲,左腳赤裸,右腳穿一隻白色布鞋。

朱南一邊頂著陣陣惡臭,蹲下身子仔細察看這具女屍,一邊對小馬他們說:“從死者衣著打扮和身體狀況來看,像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身上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屍體頭部及周身無鈍器打擊創傷,也無銳器捅刺、劈砍、切割創傷,但手、腳和臉部等肢體裸露部位,有防禦性傷痕。最為關鍵的是,死者頸部緊緊地勒著一根細長的麻繩!儘管死者到底是生前溺水(即被兇手勒昏後,投湖溺死),還是死後落水(即被兇手勒死後,沉屍滅跡),以及確切的死亡時間,還有待法醫解剖屍體後才能做出鑑定結論。但死者系他殺,已經是確定無疑了!”

他站起身來,將現場周邊環境全方位地審視了一遍,發現浮屍的地點,位於玄武湖公園翠洲環湖小路的左側,西邊是音樂臺和翠橋,再過去就是玄武門;北面是煙波浩森的湖面;南邊,城牆根下,是一大片雜草叢生、荊棘橫陳的灌木林。“這裡雖然地處偏僻,遊人罕至,但三面向外敞開,全無屏障遮擋,視線極為開闊,駐足數百米以外,對此一覽無餘。顯然,案犯不敢在此行兇殺人。這裡不是第一現場,只是拋屍現場。屍體沒有墜系石塊等助沉物,因水浸泡,加之天氣炎熱,腐敗膨脹,產生大量氣泡。浮出水面後,會順風、順水飄移。但玄武湖只是個內湖,不通江。河,所以,不存在由上游遠飄而來的可能。況且,玄武湖堤岸上,終日遊人不斷,湖面上又時有漁船往來,若有屍體飄浮,早應被人發現。屍體上覆蓋著厚厚一層雜草,不可能由自然因素形成。那麼,一定是有人從地上拔起它們,特意投擲在屍體上的。誰?兇犯!目的是想掩蓋罪行,防止屍體過早暴露。玄武湖公園,一般不允許外來車、船進入。屍體長1.56米,重約百餘斤,沒有切割、段碎。案犯不可能在大熱天扛著一具女屍,招搖過市,遠道來此沉屍滅跡。那麼,不難推測,案犯行兇殺人後,就近投屍湖中。此案第一現場應該就在附近,就在附近!”想到這裡,朱南掉轉身子,目光落在了距湖邊約四十米遠的音樂臺背後那一大片齊胸高的草叢。

“走,上那兒去看看。”朱南領著小馬等人來到音樂臺背後。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折斷一根草莖,朝著陽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悄聲自語道:“沒錯,典型特徵與覆蓋在屍體上的草莖完全一樣。”他一步一步細緻地搜尋著,走向草叢深處。他停住腳步,抬頭環顧,立即發現左側不遠處的草叢,不知是何緣故,傾伏了一大片。他拔腿走過去,俯下身子細細察看,然後扭頭對小馬說:“你發現沒有,這裡的草被人踩過。”

小馬不加思索地說:“這有什麼奇怪,前面是音樂臺,來的人多,難免有幾個喜歡鑽草案子的人,隨便坐坐躺躺唄。”

朱南用手指點著說:“從雜草倒伏的面積、凌亂無序的狀態來看,不像是有人坐臥所致。你看,好幾撮草被人連根拔出來了。”

小馬說:“那可能是孩子們鬧著玩……”

朱南語氣肯定地說:“不,這裡曾有過一場殊死搏鬥。”見小馬詫異的樣子,他解釋道,“你看這兩道長約十多米的拖拽痕跡。我曾在別的案發現場多次發現過這樣的痕跡,這是因身體重心失衡、後移,足跟著地,被人架著腋窩,拖、拉移位,留下的痕跡。毫無疑問,這裡是第一現場!兇犯在這裡用麻繩勒死了被害人,然後將屍體拖至湖邊,沉屍滅跡。兇犯害怕罪行暴露,又返身拔了些雜草,撒在沉屍的水面上。”

離開現場時,他吩咐小馬道:“馬上擬一個《認屍啟事》,報局長簽發,明天同時登《新華日報》和《南京人報》。”

第二天下午,一箇中年男子攥著一張當天的《新華日報》,匆匆跨進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同志,我……來認我妻子……”說著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朱南打量著跟前這個涕淚橫流、不住抽噎著的男人,皺了皺眉頭,說:“你先別哭,慢慢說。”

“我叫顧貴榮,是上海鐵路局南京辦事處職員。”這個男子揚了揚手中的報紙,“認屍啟事上的照片看不太清楚,但上面講的死亡時間跟我妻子失蹤的時間相同,相貌特徵和衣服的顏色也都跟我妻子一樣。只是……”

“只是什麼?”朱南見顧貴榮說話有些吞吞吐吐,敏感地意識到其中必有緣故,便追問道,“你把話說完嘛。”

顧貴榮說:“……我妻子6月1日失蹤以後,昨天和前天都曾給家裡來過信……”

“哦?”朱南心想,“這就奇怪了!顧妻既然昨天還給家裡寫信,那至少說明她6月3日還活著!而玄武湖那具無名女屍的確切死亡時間是6月1日上午,看來這具屍體不可能也不應該是顧妻。既然如此,也不必再領顧貴榮去認屍了。”但當他見顧貴榮一臉悽楚、恍惚的神情,心想:“還是讓他認一認吧。”

不料顧貴榮見了屍體後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朱南不免有些疑惑:認錯了?不會吧,死者是被兇犯用繩子勒死的,面部特徵未遭破壞,辨認並不困難。他望著慟哭中的顧貴榮,指著解剖臺上的屍體明知故問道:“看清楚啦,她是你妻子?”

顧貴榮抽噎著點了點頭:“那是我三十多年的結髮妻子呀,變成灰我都認得。”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顧周氏。”

“多大年齡?”

“五十一歲。

“有工作嗎?”

“家庭婦女。”

“有文化嗎?”

“讀過三年私塾,後來又上過小學堂。”

“失蹤的具體時間?”

“六月一日,上午八點鐘以後。”

朱南來回踱了幾步,最後停在顧貴榮跟前:“你妻子六月一日上午就已經死亡,怎麼會在死後,接連給家裡寫來兩封信呢?”

顧貴榮一臉疑惑:“是呀,我也覺得奇怪。”

朱南想了一會兒,問道:“是她的親筆信嗎?”

“信不是她自己寫的。她的字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的。”

“信在哪裡?帶來了嗎?”

顧貴榮哆哆嗦嗦地從褲兜裡掏出那兩封信,遞給朱南。

二、神秘的“死者來信”

朱南將兩封“死者來信”平攤在桌面上細緻觀察,首先注意到這兩封信所用信封不同,寄發地點不同,字跡不同,收信人姓名不同。

朱南拿起“死者”6月2日由本市新街口郵局寄出的第一封信,見收信人姓名是“周靜珍”,便問:“周靜珍是誰?”

“我二女兒。”顧貴榮說。

“你女兒怎麼姓周呢?”

“隨她媽姓。”

“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她一個家庭婦女,沒大名,我家的戶口本上就寫‘顧周氏’。”

“哦,”朱南又問,“你一共幾個孩子?”

顧貴榮回答:“3個女兒,老大周雅珍,寄養在上海我妹妹家,老二週靜珍,老三週玲珍,隨我們一起在南京生活。”

朱南沒再吭聲,從信封裡掏出一張黃宣紙豎條信箋。信是用毛筆寫的:

靜珍女兒:我自和你妹妹吵嘴後我非常的煩腦,我想把他養這麼大,

他敢說不要我管了,人生在世就是為了兒女,我這次出走是突然了,現在

我住在朋友家裡過幾天,大概三、四天就回來了,你們也不著急,就要你

妹妹改過也就行了。你一放學趕快就回來,小心點家戶,一切的事情你要

負起來,不要給你阿爸生氣。這信是朋友家的小孩寫的,才進小學五年級,

你看人家的怎麼樣。

祝你負責

你的母親

六月二日早八點半寫

(注:抄錄原件)

朱南仔細閱讀了這封信,發現信的書寫格式不太規範,語句也不太通暢,字又寫得蹩腳,且有許多錯別字,像是一個初識文墨的孩子所寫。

朱南就信中所提及的相關細節琢磨了一會,問顧貴榮說:“從信中內容來看,你妻子離家出走的原因,是因為跟女兒吵嘴,有這麼回事嗎?”

“一把刷子,就只是為了一把刷子喲!”顧貴榮跟朱南講起妻子失蹤前與女兒吵架的事,“6月1日,我小女兒玲珍要到玄武湖公園去演出,一大早起來就忙著梳洗打扮。她穿好衣裙後,發現腳上的白涼鞋髒了,隨手抓起櫥上的一把新鞋刷,跑到院子裡的水龍頭上去沖刷。她母親買回那把刷子是留著刷衣服用的,見玲珍用它刷鞋子,急了,衝到她跟前一把奪了下來,並大聲嚷:‘你這個敗家子喲,有新的不用舊的,一點也不曉得怎麼過日子。’玲珍頂撞她母親說:‘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她母親氣極了,嗓門也就越發地大了,站在院子當中,沒輕沒重地數落起女兒來。”

“咳。”顧貴榮嘆了口氣,他似乎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弄明白,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會演變成這般悲慘的結局,“一大早,嘰哩叭啦,在個院子當中吵。我聽了心煩。就對妻子說:“喔唷,不就一把刷子嘛,幾個錢,值當這麼吵嗎,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不曾料想,妻子正在火頭上,見我護孩子,氣得將手中那把刷子一摔,呼天搶地吼了起來:‘這個家,我不當了!你不就比別人多拿幾個錢嘛,美得不輕。如果不是我把家,從牙縫裡使命往外摳,能攢下今天這些家底嗎?紅木匣子裡那點積蓄,只怕早被你們給糟踐光嘍。’”

顧貴榮說到這兒,埋下頭去,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女兒走了。我勸了妻子幾句。她好像也消了氣,和我一起吃完早飯,關了窗,鎖了門,照例把鑰匙拴在褲帶上。我上班,她拎著籃子去買菜。可等我晚上下班回來,兩個女兒說,媽媽一天沒回家。我想起早晨的事來,心說,她會不會還在跟女兒嘔氣,跑到哪兒散心去了。可等了一宿,也沒見到她的影子。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這封信……”說到這裡,顧貴榮禁不住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朱南十分用心地聽著顧貴榮的敘述,一邊冷靜、客觀地做著分析和判斷。

“你妻子以前跟家裡人拌嘴嘔氣,離家出走過嗎?”朱南待顧貴榮稍稍平靜下來後問道。

“從來沒有。”顧貴榮肯定地說,“她跟了我3O多年,一次也沒在外面單獨過過夜……”

“那天,你妻子吵架時,說起‘家裡那點積蓄’的事……”

“你不提,我倒忘了。”沒等朱南把話問完,顧貴榮就猛然想起,“6月3日傍晚,靜珍洗澡,要換衣服,開啟箱子一看,傻了!全家人的毛衣、春秋裝、襯衫,統統不翼而飛,只剩下幾條破褲衩扔在箱底。我一驚,連忙開啟五斗櫥,取出紅木匣子來,開啟一看,也被掏得個精光。”

“那隻紅木匣子裡原來都放了些什麼?”朱南追問。

“7個金戒指,引塊銀元,還有幾張美鈔。那可是我們家的全部積蓄啊!”顧貴榮補充說,“第二封信上講,那些東西都是我妻子自己拿走的,鬼話,騙誰?我才不信呢,那絕對不可能!”

“嗯!”朱南隨手捺了菸頭,拿起6月3日從上海北站郵局寄出的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裡有一張四寸照片,朱南抽出來看了看:“她就是你妻子?”

顧貴榮點了點頭。

“這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去年春節,”顧貴榮回答說,“我陪她在南京環球照像館拍的。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拍的是一寸的。她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擴印成四寸的我就不知道了。她曾跟我說,這張照片拍得不好,老氣橫秋的,她不喜歡。所以就一直扔在那隻紅木匣子裡,不肯放到鏡框中掛起來。”

“哦。”朱南似有所悟,但沒有再多說什麼,展開信箋,專心致志地讀起信來。第二封信是這樣寫的:

貴榮夫君:想你接我信後一定感到奇突吧,我本應早該給你訊息,只

是自六月一日離家後各事煩惱,實無暇寫信,萬請諒解,家中一切首飾衣

物等均是我拿的,望你不必追究,假使顧問亦是枉然,特告。現我已至滬,

特將最近拍攝照片一張寄奉給你,你留下亦好,撕了亦不妨,萬事我亦不

能在你跟前,知道你一定要過問我的奇怪行動,但此出是我本人主意,望

你亦別為我有所可疑問,暫時我亦不願告訴你我的所在地,不過在滬亦為

調節身心,一時之消遣罷了。望你也不要為我多想,有特別訊息還是我問

候你較為妥善,但你接受不接受我不知也,但是為達我的心意,決定這樣

做了,若你要有不利於我的舉動表演,報告警局,事情發生,一在上海等

地盤擴大而若給你找到,亦不利於你,此事家醜不事外揚,有損身份名譽,

深深想想進行為佳,我這貿然地來一大套不入耳語,望你能同情,原諒我,

萬分感激,餘言下次再談吧,望勿見怪至盼,敬祝你家中幸樂。

顧氏上

六月三日晨書 由上海

(注:抄錄原件)

朱南注意到這封信書信格式相當規範,老式書信套語很多,文縐縐的。信也是用毛筆寫的,行楷字型,流利雅俊,頗具功力,與顧周氏的第一封信截然不同。

他抬頭問顧貴榮說:“你剛才說,大女兒寄養在上海你妹妹家?”

顧貴榮驀然之間鬧不清朱南讀罷第二封信,為何忽然提出這個問題,點點頭說:“是的。”

“那你上海都有些什麼親戚,能跟我說說嗎?”

顧貴榮說:“我岳母、嫂子、妹妹都在上海。”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侄女顧靜嫻、侄女婿笪炳生,也在滬上工作。”

朱南一一記下了顧家上海親戚的姓名和住址。

天已漸黑。朱南就屍體如何處理,徵詢了顧貴榮的意見。要他遇有什麼可疑情況,及時跟自己聯絡,便送他出門。

“一定要逮住兇手,替我亡妻報仇。拜託了。”臨別時,顧貴榮朝朱南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眼眶又有些紅了。

三、山重水複

朱南立即著手各項調查工作、很快了解到:顧氏夫妻本本分分,與外人素無仇隙。顧貴榮對髮妻感情甚篤,從不與別的女人有過密交往。6月正日他全天值班,始終沒有離開過辦公室,不具備作案動機和作案時間。

顯然,顧周氏被害,情殺、仇殺的依據都不足。

案件偵破的唯一重要線索就是那兩封“死者來信”。朱南反覆研讀後認定,這兩封信必為兇犯所炮製!目的在於稽延案發,掩蓋罪行,混淆視聽,轉移公安機關的偵查視線。

朱南從信中發現幾處“馬腳”:

首先,兇犯暴露出自己熟知顧家情況。來信通訊地址準確無誤,信中所涉及到的顧家成員的姓名、稱謂也無一差錯,尤其是知道並利用了6月1日顧家母女拌嘴嘔氣這一偶然事件。

其次,兇犯竊取、擴印並寄回死者生前存放在家中的照片,又在信中提及“首飾及衣物”,詭稱死者隨身攜出。這恰恰直接暴露出顧家失竊物品系兇犯所盜!顧家門窗完好無損,兇犯肯定是在殺害顧周氏以後,尋得死者拴在褲帶上的鑰匙,投鎖人室行竊。

本案性質,最大可能性是謀財害命!

朱南結合現場勘查情況判斷,兇犯熟知顧家情況,並能以某種藉口將顧周氏從其住處丁家橋騙到玄武湖公園偏靜處殺害,必定為顧周氏熟人且稔知現場環境,應排除流竄作案的可能性。兇犯用麻繩勒死顧周氏後,移屍4O多米後拋沉湖中,應是身強力壯的年青人。兇犯殺人後再返回顧家行竊,事後又分別從本市和上海投寄信件及照片,迷惑並恫嚇顧家人,說明兇犯既膽大妄為又奸詐狡猾。

朱南決定,全面摸排所有熟悉顧家情況,具備作案時間,尤其是知道顧家母女吵架風波的人。對顧家滬、寧兩地的親友進行全面、細緻的調查,注意發現可疑線索。他自己與偵查員小馬立即啟程赴上海調查。

6月9日傍晚,他與小馬推門走進上海山海關路民生照像館。這是他們連日來按圖索驥,在上海灘找到的第27家照像館。

朱南取出顧周氏那張四寸照片遞給老闆,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查證要求。

老闆從暗房裡拽出一個夥計。那夥計接過照片只瞟了一眼就肯定地說:“這張照片是我擴印的,上面有店裡的暗記。”接著又說,“當時,顧客拿來一張一寸的照片,讓放大成四寸,說是等著急用。”

朱南聞言,兩眼放光,心絃“噌”地一下繃緊了,他急切地問:“你能回憶起那人的相貌來嗎?”

“那人的相貌?……”店夥計翻起眼珠子,用心地翻尋著記憶。

朱南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周身的血液也一下子全都湧到了臉上,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那夥計的嘴唇,恨不得伸手進去將自己想要的東西給掏出來。

彷彿過去了很長時間,那夥計“啪”地一聲耷拉下眼皮,攤開兩手:“噯,記不起來了。”

朱南的心咕隆一聲直往下墜落,臉上的血色也跟退潮的海水一樣席捲而去,留下沙灘似的一片蒼黃。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你再好好想想,這很重要。他長什麼樣,個子多高,穿什麼衣服?你總能想起點什麼來吧。”

店夥計望著這位操著濃重北方口音的漢子,掂量出他話語的分量,情知事關重大,便又翻起眼珠,使勁想了好一會兒。但臨了還是撥浪鼓似的搖著頭說:“真是抱歉,實在想不起來了。”

朱南眼中的火苗忽悠了幾下,不聲不響地熄滅了。

那夥計解釋說:“我只管按顧客的意思洗印照片,他人長什麼樣跟我沒關係,從來就不注意。假如他是來拍照的話,攝影師調焦距、選角度,興許倒會有些印象的。”

朱南捉住那夥計的手晃了晃,點點頭,嘴角掛出幾許意味複雜的苦笑:“打攪啦。謝謝。”

他和小馬回到大街上時天已擦黑。霓虹燈流光溢彩,閃閃爍爍,朝他倆狡黠地眨著眼。兩人意興闌珊,心情沮喪。

朱南長長地籲出一口濁氣,調侃說:“也好,全上海126家照像館,我們查了27家,剩下的那99家不用再跑了,倒也省事省勁了。”

小馬則有些哭笑不得:“這條線索算是斷了,接下來怎麼辦?”

朱南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狠狠地說:“媽的,找那個寫信人。”

第二天,他和小馬又沿街尋找起書信攤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他們疲憊不堪地來到四川北路郵局門口時,兩雙眼睛不約而同地亮了起來。他們同時注意到一塊書信攤的招幌,那招幌上“代寫書信,傳鴻達音”八個行楷大字,筆勢峭撥,雋秀雅俊,似曾相識。郵局大門左側,一張條桌,桌子上放著信封、信箋、筆硯、鎮紙等物。桌子後面,端坐著一位老先生,西瓜皮小帽,印度綢小褂,金絲邊眼鏡,面容清癯。此刻,他正端著架子,一面捋著稀疏的山羊鬍須,一面將一封剛才寫好的平安家信念給身旁的顧客廳。

他倆連忙湊過去,注意到老先生所用的信封、信箋與顧周氏第二封信所用的信封、信箋完全一樣!這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巧合,朱南和小馬像是長途跋涉後終於發現目標蹤跡的獵人,立即興奮起來。

老先生例行公事般地將寫好的那封信念完,摺疊起來塞進信封。顧客接過信起身朝郵局裡走去。朱南與小馬都未能看到老先生的筆跡。

朱南擼了擼頭,朝小馬眨眨眼,便一屁股坐到老先生跟前:“寫封家信。”

老先生有條不紊地研墨、儒筆、展箋,頭也不抬地問:“怎麼稱謂?”

“哦,母親大人,”朱南信口編詞,“我和表弟四天前來到上海……”

很快,一封簡短的平安家信寫好了。老先生拿起信來正欲朗讀,朱南客氣地伸出手說:“我自己看。”

老先生怔了一下,兩眼從鏡片上方盯著朱南:“你認得字?”

朱南從包裡掏出顧周氏的第二封信,與老先生剛寫的那封信兩相一比對,脫口叫道:“嘿,一人手筆!”

老先生有些發怔,朱南將顧周氏的信遞到他跟前:“這封信是你寫的嗎?”

老先生接過信,匆匆默讀了內容,有些猶豫地說:“好像……是的。”

“哦,我們是南京市公安局的,你老別害怕,”朱南說,“我們只是想找你瞭解一點情況。”

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天氣的確很熱,老先生腦門上汗涔涔的。

“找你寫信的那個人長什麼模樣?”朱南抑制住心跳,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對代書先生說。

“喲,一個多星期以前的事了。”老先生摘掉帽子,除下眼鏡,想了想,“肯定不是顧周氏本人。那是個男的,歲數不大,個子也不太高,長得倒挺結實的,外地口音,不像是上海本地人……”老先生停了一會,繼續回憶說,“因信中提到離家出走,不讓報告警局,有損名譽等等,我當時有點犯疑,但那人說是替他姑媽寫這封信的,我也就沒再往心裡去。要不然,我會多看他幾眼,記得就清楚一些了。”老先生似乎十分歉疚地苦笑著說,“年歲大了,別的實在記不清楚了。海涵,海涵。”他朝朱南一個勁地拱著手。

朱南真的傻眼了!他像是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撲嗤一聲,澆滅了胸中剛剛點燃的希望星火,那升騰而起的一道白煙,從他的天靈蓋裡竄出來,悠然飄散而去。他頹然仰倒在椅背上,心想,在偌大一個上海灘能找到這位無名無姓的老先生也算一件巧事。但老先生與“那人”面對面約個把小時,居然不能提供有關“那人”的具體相貌特徵,也太不巧了!朱南和小馬在經歷了意外的驚喜之後,又感到了意外的懊喪。

照片與寫信人,原本相當有價值的兩條重要線索,好不容易查到下落,卻又一下子斷了。

照片與寫信人的線索斷了,朱南和小馬轉而去了解顧家在滬上親戚的有關情況,希冀能獲得一些有用的線索。可又發現這些親戚又都不在上海,已匆匆趕往南京奔喪去了。他們只好準備打道回府,臨走時卻意外地撞上一件事。

那天,小馬在住宿的北站旅社櫃檯跟前與人結賬,朱南在一邊沒事,見櫃檯上攤開著一本旅客登記簿,便漫不經心地隨手翻了幾頁。突然,兩個熟悉的名字直撲眼簾:笪炳生、顧靜嫻。

這不是顧貴榮的侄女和侄女婿嗎?因姓“笪”的人極少,朱南在熟悉顧家滬上親戚名單時,對此記憶得十分清楚。他再細看登記表上填寫的單位名稱:“華東工業部”,與笪炳生所在的工作單位一字不差。更讓他感到驚詫的是這對夫婦投宿的日期恰巧是6月2日。

朱南心裡疑竇叢生:顧靜嫻夫婦家在上海,就住在離旅社僅隔幾條馬路的恆豐路上。他們為什麼不在自家床上躺著,卻要花錢出來住店呢?偏時間又正是其嬸嬸被害的第二天,旅社所處的位置又緊挨著火車站。實在是太蹊蹺了!

朱南與小馬返寧後很快得到證實,顧靜嫻夫婦已抵南京奔喪,就住在顧家。

6月14日上午,顧家出殯。

朱南和小馬站在一旁,眼睛緊盯著人群中的顧靜嫻夫婦。笪炳生大約40歲年紀,戴一副黑邊眼鏡,正寸步不離顧貴榮左右,一面以顧家人的身份,答謝著弔喪客的致哀,一面替顧家收受挽幛和擺放花圈,顯得很忙碌。顧靜嫻則一直站在靈柩旁邊,每當有人到靈柩前弔唁致哀,她便與顧家其他女眷一起拖腔拉調地放聲嚎哭一通,臉上滿是淚痕,兩眼早已紅腫,一時也看不出其中有多少虛假和造作的成分。

“默哀3分鐘!”隨著殯殮司儀的喊聲,顧家所有趕來奔喪的親朋好友全都站立到靈堂裡來垂首默哀。

顧貴榮卻一下子撲在靈柩上,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長嚎:“珍兒媽,你死得冤啊!”

“嘩啦,啪!”顧家院牆突然一聲巨響。所有垂首默哀的人都猛然抬起頭來,真像是大白天撞見了鬼一樣,靈堂裡一陣騷動。

朱南和小馬幾乎同時從靈堂裡騰身竄至院內,卻不見有何異常,兩人正黨奇怪,只聽鄰院傳來一個婦人的斥罵聲:“天器呀,你這個孽障!爬人家牆頭上看什麼呀,摔斷了腳才好!”

喪葬結束後,朱南讓小馬馬上查一下,看顧家隔壁住著什麼人,爬牆摔倒的人是誰。

當晚,玄武湖殺人沉屍案偵破組召開例會,小馬在會上彙報了對顧家隔壁鄰居的調查情況:“那家人姓白,住著一個寡婦和兩個孩子,女兒白天敏,兒子白天器。上午爬牆偷窺的就是白天器,今年15歲,去年從市立二中輟學,在家做水果零售生意……”

“顧家出殯,孩子爬牆頭看熱鬧,不足為奇!”與會者全都不以為然,很快又將偵查視線回到了顧靜嫻夫婦身上。

朱南倒是詳細記錄了有關白天器的情況,但也覺得大夥說得不無道理,白天器今年畢竟才15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懷疑他殺人盜竊似乎有些可笑,便沒有再說什麼。況且第二天一大早,顧貴榮又趕來報告了一件十分可疑的事,它使顧靜嫻夫婦的疑點扶搖直上,成為頭號嫌疑物件。

事情是這樣的:出殯的那天晚上,顧貴榮心力交瘁,將一應瑣事交由顧靜嫻處理,自己則往裡屋躺下了。晚飯時,顧靜嫻進屋來喊伯父。顧貴榮說:“你們先吃吧,我想睡了。”

顧靜嫻應諾著:“今晚炳生就在外屋搭鋪,你有什麼事就喊他好了。”

夜深人靜。顧貴榮懷抱亡妻衾枕輾轉反側毫無睡意。約摸半夜時分,他矇矓中只聽外屋門軸“吱嘎”一聲,像是有人悄悄推門進屋,腳步很輕,像風吹枯葉。接著就聽見一陣竊竊低語聲。誰在說話,說些什麼,聽不太清楚。顧貴榮十分驚詫,連忙翻身下床,趿著布鞋,輕手輕腳摸到板壁跟前,這下聽清了:

“……東西賣掉了?”一個男人壓低了嗓音在問。是笪炳生,顧貴榮心說。

“賣了兩隻金戒指,還有幾件毛線衣,”一個女人操蘇州方言悄聲說,“買主摳門,價壓得很低,沒辦法……先把那窟窿填上再說吧。”這像是顧靜嫻的聲音,顧貴榮猜測。

“這事可千萬不能讓伯父曉得……”笪炳生又說。

“那我走了。”又是一陣風吹枯葉似的腳步聲。

朱南聽完顧貴榮的敘述,緊蹙眉峰,不停地在心裡掂掇著每一個細節。

“你能肯定,半夜進屋的那個女人就是顧靜嫻?”朱南問道。

“黑燈瞎火的沒看清楚。但前來奔喪的親戚當中,說蘇州話的就只有她一個人,她從小在蘇州長大,解放後才去的上海。不會錯的,我敢肯定。”

稍停,顧貴榮又補充說:“我家房間是用木板隔開的,木板很薄又有縫隙,根本就不隔音,他們的對話,我聽得很清楚。”

這就怪了!朱南心想:從跡象上看,顧氏夫婦的確嫌疑重大,顧周氏6月1日被害,他們6月2日有家不歸,卻在上海北站旅社投宿。今天深更半夜又聚在一起談論出賣金戒指和毛線衣的事,而顧家失竊物品中又恰巧正有這兩樣東西。

但他轉而又想,顧氏夫婦的這一舉動也太讓人費解了。板壁不隔音,難道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出殯的當天,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明知道伯父就睡在裡屋的情況下來這兒研究銷贓的事呢?那個女人就一定是顧靜嫻嗎?不是顧靜嫻又會是誰呢?而笪炳生又斷然不是書信老先生見過的那個人。

一個個疑問在朱南腦海裡相互纏繞,幾乎要把他的腦袋給撐破了。

“朱隊長,還等什麼,快抓兇手阿。”顧貴榮急切地對朱南說,因為他知道顧靜嫻夫婦馬上要啟程回上海了。

朱南深吸了一口氣:“老顧呵,事情似乎不那麼簡單喲。你放心,兇手跑不了的。”

送走了顧貴榮,朱南隨即叫來小馬,命其立即再赴上海,務必把幾個問題弄清楚。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小馬下了上海至南京的特快列車,連家也顧不上回,就風塵僕僕地趕到刑警大隊,把此行了解到的情況向朱南作了彙報:

一、顧靜婉夫婦各自所在單位證實,兩人案發期間均在上海,不具備作案時間。

二、笪炳生品行不端。6月2日他利用其保管員的身份,私自在空白工作證上填寫了自己和妻子顧靜嫻的名字,帶了一名暗娼往北站旅社嫖宿。

三、顧靜嫻5月底,丟失了單位的一張85萬元支票,因其過去是煙花女子,怕遭人非議,沒敢報告,想私下填補這一窟窿。其妹顧紅瑗獲悉後,決定變賣自己的兩隻金戒指和一些毛線衣,幫姐姐償還虧空。顧周氏突然被害後,顧氏夫婦急於赴南京奔喪,便將支票的事情交由顧紅瑗留滬處理,並讓其一旦有了訊息馬上告訴他們。15日是顧靜嫻交還支票的最後期限,所以14日下午顧紅瑗搭火車趕赴南京,因不熟悉路徑半夜才摸到顧家,跟笪炳生講完有關情況後,又於當夜匆忙返滬。他們考慮到伯母屍骨未寒,伯父正處哀痛中,怕其再為此事操心,故而不敢如實相告。顧紅援變賣的金戒指和毛線衣都已查驗,均非顧家失竊物品。

朱南陷入了沉思:假定炮製顧周氏信件和擴印照片的那個傢伙就是兇犯,那他要將顧周氏騙至玄武湖,必須找到與顧周氏有密切關係的理由和藉口,他必然知道顧家母女6月1日早晨的那場吵架風波,很可能正是利用了這一事件,誘騙被害人去了現場。殺人後寫了第一封信,於第二天上午投寄,而後,立即趕赴上海偽造併發了第二封信。目的就是企圖轉移我們的偵查視線。這反倒說明,兇手很可能就是熟悉顧家情況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他應該在南京而不在上海。我們應注意在顧家周圍,在南京,尋找符合作案條件的人。

朱南越想越在理,立即重新調整了偵查部署,要求偵查員將熟悉顧家情況的所有人頭逐個排隊,仔細調查取證,認真分析甄別。具備作案動機和作案時間的重點物件更要反覆稽核。

也許是先前顧靜嫻夫婦過多地吸引了刑警們的視線,一旦否定了這兩個重大嫌疑人,竟一時找不出像樣的線索來。轉眼間,酷熱的夏季過去了,天氣漸漸涼了下來。玄武湖殺人沉屍案的偵查工作徘徊不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上線的一百多個嫌疑人頭,一個接一個地被查否了。此案漸漸形成了一個理不清頭緒的死結。

此間,顧貴榮精神恍惚,死活認定兇手就是顧氏夫婦,一再投書華東公安部和中央公安部,狀告南京市公安局包庇縱容兇犯。市局領導倒沒有過多地責備辦案人員,但朱南還是時時感受到心理上的巨大壓力。

不久,聲勢浩大的鎮壓反革命運動開始了。公安機關全力以赴,朱南帶領刑警大隊全體幹警投入到鎮反運動中去,玄武湖殺人沉屍案被暫時擱置下來,成了懸案。

四、柳暗花明

一晃3年過去了,玄武湖殺人沉屍案一直像座山似的重重地壓在朱南的心上,每當想起此案,嘴裡就覺得有些發苦。眼下,聲勢浩大的鎮壓反革命運動已臨近尾聲,朱南將這起在心頭懸了三年的重大積案重新撿了起來。

這天晚上,他調來當年的全部偵查材料,決心跳出窠臼,另闢蹊徑,從新的角度對全案偵破工作重新加以審視,挖掘線索,以求突破。

菸頭一個一個被摁滅,卷宗一頁一頁翻過去,突然,他的目光死盯在了這樣一行字上:“白天器,男,15歲,市立二中輟學學生,有盜竊劣跡,體格健壯,在校參加體育賽事常獲名次,與顧家隔牆而居。”

他的腦海裡電光石火般地掠過顧家出殯那天,顧貴榮一聲哭嚎,白天器突然從牆頭墜落的情景,接著又聯想到上海那個書信攤主提供的線索:“……歲數不大,個子也不太高,但長得倒挺結實的,外地口音……”

他情不自禁“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向外望去。

南京的春天比河北老家來得早,市局大院的柳樹、梧桐早已枝繁葉茂,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氣息。朱南深深地呼吸著,關於白天器的一個個疑點接踵而至,慢慢連成了一條線,在他腦海中緩緩流動。

白家與顧家只有一牆之隔,是熟悉顧家情況的鄰居。6月1日顧家母女在院子當中吵架聲音很高,白天器能夠清楚地瞭解到那場風波的始末。他有盜竊劣跡,顧周氏在與女兒吵架時,無意中吐露出家有積蓄的話,很可能成為他作案的動機。

那麼當初劃定的偵查範圍框進來許多重點嫌疑人,為什麼偏偏漏了白天器呢?在一個又一個重點嫌疑人被查否後,白天器為什麼始終沒有進入我們的偵查視線?有關白天器的疑點線索,為什麼被我們忽略了?朱南一遍又一遍地自問。

年齡,年齡!

是呵,就因為他當年才15歲,大家普遍認為,一個15歲的孩子,不可能作這樣大的案子,不可能把案子策劃得如此周密,不可能如此心狠歹毒,……那麼,我們又根據什麼肯定15歲的孩子就一定不能作這樣的案子呢?!

朱南意識到這是一個重大疏忽,一個主觀臆斷性的錯誤!

他立即打電話叫來現在已成為偵查一隊副隊長的得力助手小馬。一見面,朱南禁不住朝他大聲嚷道:“夥計,玄武湖殺人沉屍案看來要破了!”

聽了朱南的分析,小馬也興奮起來:“大隊長,我拿白天器的照片到上海,請民生照像館的店夥計和書信攤主再辨認一下。”

小馬走後,朱南立即組織偵查員對白天器進行全面、細緻的調查。

很快,有關白天器的調查材料,紛紛彙集到朱南案頭:

白天器的姐姐白天敏回憶證實,1950年6月2日中午,白天器謊稱替南京大學辦貨,搭乘火車去了上海。返寧時,帶回許多禮物,問他一下子哪來這麼多錢買東西,他說是南京大學酬謝他的。經核查根本就沒有這回事。白天器具備從上海炮製並寄發顧周氏第二封信的時間和條件。

白家鄰居反映,案發後的一段時間裡,白天器不再做水果零售生意,成天泡茶樓、下飯館、看電影,手頭挺闊。有人還聽白母哭罵兒子說:“你這孽障,做下這種沒有人性的事,早晚要遭報應的。”

白天器當年雖才15歲,但身體強壯,做生意時與人爭搶攤位,打架鬥毆心狠手辣,逮著刀用刀,撿著磚頭砸磚頭,是一個沒人敢惹的小流氓。

白天器父親生前是個偽警察局長,生活奢靡。突然暴死後,白家經濟捉襟見肘。白天器曾與人說:“眼下日子過得太清苦,要想辦法弄點錢花,殺人也幹。過幾天舒服日子,死了也不冤。”

案發後不久,白母突然病故。白天器隻身去了內蒙古,據說是考取了自治區工業局幹部培訓班。但不久即因持械敲詐他人財物被開除。1951年冬天又重返南京,現在市立二中讀書。

小馬由滬返寧後報告:將白天器的照片交由照像館的夥計和書信攤主仔細辨認,因間隔時間太長,他們當初也僅僅只見過“那人”一面,故爾都不敢確認,但又都說非常相像!

朱南仔細研究了所有調查材料,發現一條條線索像一個個箭頭,明晃晃地直指白天器。

面對紛至沓來的材料,朱南兩眼發光,心頭激起捕獵者的興奮。但他感到手中還缺少充分有力的直接證據,立即拘捕白天器,時機和條件似乎還不太成熟。可一眨眼3年過去了,時過境遷,上哪兒,又如何才能獲取相關的直接證據呢?

朱南又一次打開卷宗,從頭到尾地翻看著。突然,那兩封“死者來信”映入了他的眼簾。他心裡一動:過去曾經確定,第二封信是別人代筆,那麼第一封呢?如果能確認第一封信出自白天器之手,那就獲得了白天器犯罪的直接證據!

為了獲取白天器的筆跡,以便和第一封“死者來信”比對,朱南決定親自登門會會白天器。

晚上7點,朱南在當地派出所長的陪同下,敲響了丁家橋13號白家的院門。

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學生模樣約摸18歲左右的年青人,個子不是太高,但膀大腰圓,身胚的確要比一般人敦實。

“白天器,”所長故意大聲喊出此人的名字,然後指著朱南介紹說,“這是新來的戶籍警老王,跟你核對一下戶口。”說罷,領著朱南抬腳就朝屋裡走。

“哦。”白天器應了一聲,愣怔著一動未動。見兩個公安人員突然登門造訪,他心裡有些犯疑,也有些驚懼。

就在白天器翻找戶口簿的時候,朱南用目光將白家的每個角落掃了一遍。屋內陳設並不多,除了一張紅木八仙桌,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牆上貼著《開國典禮閱兵式》、《歡迎蘇聯朋友》、《慶祝解放努力生產》等年畫。門框上掛著一隻有線喇叭,正播放著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喏,戶口簿。”白天器將找出的戶口本,雙手捧著,遞到朱南跟前。

朱南在接戶口本時,敏銳地注意到白天器的兩手微微有些發顫。“你就是白天器?”朱南翻開戶口簿,看了一眼,隨即抬起頭,注視著跟前這個年輕人。

這個沒人敢惹的小流氓,這會兒倒顯得挺斯文,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他身著藍色學生服,中分長髮往兩邊梳理得一絲不亂,還抹了油,幾乎嗅不出多少“痞子”味來。可他眼中不時飄忽而過的狡黠與畏葸,卻讓朱南覺得,他與一般沒有閱歷、天真幼稚的中學生有著很大的不同。

朱南接著問:“你是前年從內蒙古回來的?”

“是,我母親去世後,我報考了內蒙古工業局幹部培訓班。”白天器看了這位正衝著自己微笑的新來的戶籍警一眼,不知為什麼總感到此人的目光太過尖銳,錐子似地扎人,“後來,因為身體不適應邊疆氣候,便退學回到南京。”他不無遺憾地補充說。

“哦!身體不適應邊疆氣候。你現在市立二中讀書?”

“噯。我想繼續完成學業,當個有為的知識青年,日後為祖國建設服務。”白天器有點誇張地說。

“晤,應該有這樣的抱負。”朱南一本正經地點頭讚許道。可就在白天器稍有得意之時,朱南話鋒一轉,忽然問道,“哎,隔壁顧家三女兒,好像也在你們學校讀書。”

白天器頓覺疑惑與愕然,一種不祥的陰影像風一樣,倏地從他臉上掠過去,他囁嚅著:“喔唷……不知道。”

所長在一邊回答道:“是的,顧貴榮三個月前調杭州工作,帶走了二女兒,暫時將小女兒仍留在南京繼續讀書。市立二中,初二甲班。”

朱南緊盯著白天器的臉問所長說:“噯,所長,那個一再到我們派出所來,要求公安機關追查殺害她母親兇手的小姑娘是不是就是顧家的小女兒呀?”

所長稍稍一愣,即刻會意:“對,就是她,周玲珍。”

白天器臉上顯露出掩飾不住的驚懼與恐慌,他垂下眼簾,不敢再接觸朱南那錐子似的目光。

“白天器,”朱南稍稍提高了嗓音,“周玲珍他媽被害,你……”說到這兒他故意頓了一下。白天器如遭棒喝,臉色煞白。朱南嘴角掠過一絲譏誚,“……你當時也在南京。若是發現什麼異常情況的話,也可以向我們提供。”

白天器不易為人察覺地舒出一口氣,臉色也逐漸恢復正常。

“小白河,”朱南臨出門又撂下一句話給白天器,“你是玲珍的鄰居,又是同學,她一個人在南京,你可要多關照呵。”

朱南到白家後的第3天,果真收到顧家小女兒專程送來的一封信。信是白天器寫給她的,信中還附寄了一張照片。朱南心說,不出所料,白天器果然對信和照片存有癖好。

信是這樣寫的:

玲珍同學親啟:

怪吧!先自我介紹一下,你定會知道的,我是你小學時同學,又是鄰

居,那就是白家的兒子白天器。雖然認識很久時候,當是二句話都沒有說

過,童年突過不來返,同時走進中學階段,不幸得很,你家發生殘事,後

你的住處其不知,我耳聽說你父親已調到杭州,不知是否。前天禮拜,我

正好看完第一場電影回來,走在前面的你,正和三個同學一道走,我看後

影像是你,但是還不敢肯定,一直追隨你到校,現在我仍然不敢肯定是你,

所以今天寄這封信,請問候於你,恕我抱歉。

現在你一人在南京,還是全家在南京?據我推想,你現在已讀到初二

是嗎?也許不止。我現在在高中一下丙班,我們每天學習都是很緊張的,

一共是十二門功課,我們現在學習俄語,已開始第二冊了,不知你也是學

習俄語嗎?信剛開始,不知是你還不是你,我現在寄上一張相片,以便你

好知寄這信是誰人。如是你,請你通訊到南京二中高一下丙班白天器收,

以便保持過去鄰居關係如何?

祝你更健康,更快樂,更好地學好本領為祖國!

你的朋友白天器 1953.3晚

(注:抄錄原件)

朱南取出顧周氏的第一封信,與白天器寫給周玲珍的這封信並肩攤放在桌面上仔細比對。3年過去了,白天器的字倒是真有了一些長進,但書信格式、語氣、措詞、筆劃特徵以及錯別字依舊,沒有本質性的差異。朱南叫來小馬:“你將這兩封信,馬上送南京大學中文系胡小石教授,請他幫助鑑定。”

1953年,全國公安系統刑事偵查部門都還沒有運用文字檢驗這一技術手段,也缺乏這方面的專業人員和專業知識。胡小石是我國著名的文字學家,在書法研究方面有著很深的造詣,因此,朱南請其為顧周氏的第一封信是否系白天器所書做出專家鑑定。

十多天後,胡教授的結論性意見出來了。朱南又讓小馬攜帶胡教授的意見書,北上京城,東赴上海,由中央公安部和華東公安部商請有關專家會議並出具鑑定報告。

1953年3月26日上午,朱南拿到了文字筆跡鑑定報告,這是我國公安刑偵戰線第一份具有科學性、權威性和法律意義的文字筆跡鑑定報告。它在公安刑偵技術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此以後,文字筆跡檢驗成為一項專業刑事技術在偵查破案工作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拿著這份報告;朱南的手有些微微發顫,來不及細看,他的目光一下子緊緊抓住了這段文字:“……1950年6月2日周靜珍所收信件,與1953年3月3日周玲珍所收信件系同一人書寫。”

“立即逮捕白天器!”朱南斷喝一聲,將重拳狠狠砸向桌面。

五、水落石出

白天器被押進審訊室,抬頭瞥見朱南正端坐在主審席位上,用那錐子似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奇怪:這戶籍警把我抓到這兒來幹什麼?莫不是3年前的那件事……不會呀,都已經過去3年了,他們如果手上有證據的話,還不早把我給抓起來了?想到此,他暗中窺視了朱南一眼,瞳仁裡的兩點光亮,像綠熒熒的鬼火,一閃一閃。

朱南冷冷地逼視著白天器,對方的神情變化絲毫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心想,3年過去了,這傢伙一直心存僥倖,自以為作案手段高明,滴水不漏,未留下任何把柄。看來,他今天不見棺材不會落淚,不見證據不會招供。我這第一錘,就必須狠狠砸在他的“七寸”上,然後揪住其尾巴,抖散他的“脊樑骨”。

“20多天前,我們見過面,”朱南緩緩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叫白天器。”那口氣,似乎不像是在審訊。

白天器點點頭:“你是新來的戶籍警老王。”

“嗯。記性不錯。”朱南臉上微微露出幾許笑意,“高中生,半個知識分子喔。比一般人多認得幾個字,所以,你挺喜歡寫信,是嗎?”

白天器神情緊張起來,但一時弄不明白朱南譏諷的意思。他下意識地擼了擼頭,原先油光絲滑的中分長髮霎時間亂蓬蓬地支稜起來。他眨了眨眼睛沒吱聲。

“這裡有一份關於兩封信的筆跡的鑑定報告。”朱南說著,故意將蓋有紅戳,由專傢俱名複核的那份文字筆跡鑑定書在手中掂晃了幾下,然後遞到白天器跟前,“你能讀給我聽聽嗎?”

白天器滿臉狐疑,將鑑定書接過去瞟了一眼,頓時大驚失色,連忙伏下頭,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讀到最後,那份鑑定書,在他手中,像是有點燙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的身子慢慢蜷縮成一團,簌簌地抖動起來。

朱南看得十分清楚,這一錘,正打在了白天器的“七寸”上:“怎麼樣,還要我出示別的證據嗎?還要我來講述,你是怎樣在上海四川北路郵局門口,請人代寫書信的嗎?還要我來講述,你是怎樣在上海山海關路民生照像館擴印照片的嗎?”朱南揪住白天器的“尾巴”,高高地拎了起來,使勁地抖了幾抖。

白天器的“脊樑骨”頓時散脫了,身於癱軟成一堆肉泥,臉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不住地痙攣。

“說吧。’失南催問道。

白天器絕望地點點頭。

“就從50年6月1日早晨你在院牆下聽到顧家母女吵架後說起。”朱南明白無誤地指點道。

白天器完全傻眼了,哭喪著臉開始招供:“那天,我正在牆根刷牙,無意中聽到顧家母女吵架,本來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後來聽到顧周氏提起家中積蓄的事,我就突然起了貪財之心。上午10點鐘左右,我找了一根扎水果筐的麻繩跑到顧家,騙顧周氏說玲珍在玄武湖演出時,不小心從臺上摔下來昏過去了。她老師知道我是你家鄰居,讓我趕緊回來喊你去。顧周氏信以為真,鎖上門就跟著我往玄武湖跑。到了音樂臺邊上,我謊稱肚子疼要拉屎,溜進草叢蹲了下去。顧周氏不知道女兒究竟在哪裡,焦急地東張西望。這時,我掏出麻繩悄悄從背後撲過去,一下就勒住了她的脖頸……然後取下她褲帶上的鑰匙,將她拖至湖邊沉入水中。隨即潛入顧家,竊走了金戒指、毛線衣,……為了製造假象,我先是在南京以顧周氏的名義寫了一封信,寄出後心裡仍有些不踏實,因為我跟顧家是鄰居,容易暴露,再說萬一被你們認出筆跡來麻煩就大了。於是,我於第二天晚上乘火車趕到上海,請人寫了第二封信,並將從顧家盜得的衣服、戒指等物統統變賣掉。回到南京後,發現你們已經從玄武湖撈到了顧周氏的屍體,而且查得很緊。那段時間,我心裡十分緊張,成天提心吊膽。為了避風頭,我乾脆逃之夭夭,一個人去了內蒙古。我媽死後,我回南京奔喪,見風聲已經平息下去,才又回到南京……”

壓在朱南他們心上三年之久的殺人懸案,就這麼簡單。朱南望著被押出審訊室的白天器的背影,內心並不感到有多少輕鬆。他一邊整理著審訊筆錄,一邊喃喃自語道:“奶奶的,三年前就該破!主觀唯心主義真是害死人!”

--轉載自《金陵懸案》系列

分類: 健康
時間: 202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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