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9日下午五點,走出看守所的時候,身著黑色T恤的宋名揚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漸漸西落的太陽看上去是那麼刺眼。宋名揚的78歲的老父親走了過來,他從早上九點開始就在看守所門口等了:
“回來了,兒子?”
“嗯!”
父子間相顧無言。朋友陳光遠曾用兩個10年來概括宋名揚的人生,第一個10年,作為京西警察局的風雲人物,提起“宋名揚”的名字,黑白兩道無人不知,各種榮耀嘉獎拿到手軟;第二個10年,則與毒品糾纏,戒毒、復吸,又戒毒,又復吸,,,工作丟了,老婆離他而去,身邊的人把他當癮君子看待,生活一地雞毛。
那麼,宋名揚為什麼會從一個緝毒警察轉變為一個癮君子呢,他的黑白反轉人生,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無奈與辛酸?
01 "是英雄,是狗熊,走著瞧吧!"
1963年,宋名揚出生於遼寧撫順,高中畢業後,分配到首都鋼鐵廠當工人。在那個年代,有一個穩定的鐵飯碗,是多人夢寐以求的事,但是宋名揚卻並不喜歡當工人。他從小骨子就有一股俠義情節,渴望當一個警察,除暴安良,匡扶正義。
終於,機會來了,1983年,北京市公安局從社會上公開招募警察。宋名揚得知訊息後,立馬報了名,並順利通過了考試,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這一年,他20歲。
一個農村青年,當上了國家刑警,這對宋名揚家裡來說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錄用通知書時,宋名揚激動的難以自己,他在日記中寫下幾行話:
我的手在發抖,是從我內心發出的。今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由於我本人的努力,我被北京市公安局錄取了。
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從今天開始,就翻開了光輝的一頁,我也將為我崇拜的事業去奮鬥了。是英雄,是狗熊,走著瞧吧!
從那一刻起,宋名揚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每次執行任務,他都是第一個往前衝。抓捕罪犯時,他總是向隊友們喊道:
沒結婚的排我後頭去,我先去敲門。
從此,在京西警察局,宋名揚有了一個“拼命三郎”的外號。
除了作風硬,敢打敢衝外,宋名揚在破案上也非常有一手。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是“平地扣烙餅”,意思是即使在沒有頭緒的案子,在他眼裡,都能找出蛛絲馬跡。
1986年,宋名揚接到了一個案子。檢察院宿舍區內,一個在門口玩的小女孩,被一個正在轉悠的小流氓盯上了,小流氓以口渴為由,騙小女孩打開了家門,把家裡的一部相機偷了,還喪心病狂的把小女孩玷汙了。
宋名揚後來回憶起這個案子,仍然憤怒不已。但是現場偵查並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要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犯罪嫌疑人,談何容易。宋名揚採取了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蹲點。
他用腳踏車帶著唯一的目擊證人小女孩,在案發地一帶天天轉悠,哪熱鬧就去哪。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40多天後,在古城公園消夏晚會上,小女孩指著一個穿黑色背心、蹲在地上的男子對宋名揚說:叔,就是他。
這件案子偵破後,宋名揚立了一個三等功,這是他職業生涯中的頭一個獎章,分外珍惜。而宋名揚雷厲風行的作風,也使得片區的小偷流氓對他十分畏懼,他通知哪個慣犯來警察局一趟配合調查,定好幾點幾分,那些慣犯就不敢晚到一分。
他抓到流氓小偷後,敢直接跟對方說:
大哥先給你放了,你別出這個區,否則我三天之內必定再抓你,信不信?
就這樣,宋名揚憑著敢打敢拼的性格,和機智的頭腦,頻頻破案,不斷獲得嘉獎,成為北京警界一顆耀眼的新星。
02 白天當老大,晚上彙報工作
1990年,宋名揚接到一個重要任務,做線人。
線人,就是警方安插在犯罪集團的內部的眼線,透過線人,警方可以得知犯罪集團的內部資訊,這是警方歷來十分重要的破案方式。但是,這也是非常難做的工作。
接受這個任務後,宋名揚便開始著手打入犯罪集團。但是,京西的黑勢力錯綜複雜,要想和這幫刀頭舔血的亡命徒打交道,就必須要狠,必須要把自己變得不像一個警察。
為此,宋名揚把自己打扮成黑道大哥,穿名牌,戴金錶,開豪車,長年混跡於黑道,獲取黑道信任,從而探聽情報。幹這個需要跟社會廣泛接觸,要花大量時間跟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對於這段經歷,宋名揚後來回憶道:
“沒汽車的時候分局用的是摩托車,有任務才能用,唯獨我,隨時能用,還不用局長批准。局裡有車後,那也是先緊著我用。別的隊活動經費如果給1000塊,我一人就能拿到1000塊,要錢給錢,要權給權。社會上的地痞流氓慕名都想結交我,逮著機會要請我吃飯,還得看級別夠不夠。”
於是,宋大款的聲名在京城黑道內聲名鵲起,關於他的傳聞也多了起來,有人說他是黑幫老大,有人說他是地下霸主。然而,真實的宋名揚,卻是白天當老大,晚上找領導彙報工作。遊走於黑白兩道之間,就如同行走在刀刃上,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跌入萬丈深淵。
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呢?宋名揚有他想法:
“當時滿腦子想的就是破案、立功,忙得不著家,老婆孩子都扔給父母,還不能跟父母講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對於自己工作的危險性,宋名揚也是心知肚明,危險和明天,不知道哪一個先到來。他認為自己終有一天會犧牲在臥底的崗位上,為了避免“兒女情長”,他甚至刻意避免和兒子建立感情關係:
“他要吃什麼玩什麼都滿足,但是我對他會很冷淡,表現得沒什麼感情。”
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天自己犧牲時,兒子不會太難過。
那段時間是宋名揚最輝煌的時期,也是他事業的巔峰。33歲不到,就先後立功十多次,如果按這個軌跡發展,那他的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就在此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拉著他往另外一條不歸路走去。
03 單槍匹馬闖毒窩
1996年,震驚全國的白寶山案發生。悍匪白寶山在京西一家電廠打暈哨兵,搶走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在追捕的過程中,又打死打傷多名刑警。上級了死命令,要求儘快將白寶山抓捕歸案,一時間,所有警員壓力巨大。
就在這時,宋名揚從一個線人口中得知,朝陽區有個叫“黑子”的人,持有手槍、微型衝鋒槍和手雷,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在逃的白寶山。
上級對這個情報高度重視,要求宋名揚安排線人接近黑子,儘快摸清黑子的底細。宋名揚知道破獲白寶山案意味著什麼,立功心切的他嫌透過線人傳遞情報效率太低,於是,自己親自上陣,臥底接近黑子。
很快,宋名揚找到了“黑子”經常出入的一個窩點,並且以宋大款的名義打進去。但是,他進去後,發現事情不對頭,這就是個毒窩。
窩點內幾乎都是癮君子,都在瘋狂吸食毒品,他自稱是販毒的,卻從沒在人前吸毒,難免讓人生疑。
這是,幾個小流氓走了過來,問道:
“你不是馬爺吧?”(馬爺是混混對警察的稱呼)
頓時,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來,氣氛緊張起來。宋名揚心裡有些許慌亂,但是他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為了打消這些人的疑慮,宋名揚心一橫,拿起一包白粉就吸了起來。
由於他之前接觸過很多毒販,對怎麼吸毒並不陌生,動作一看就像老手,所以這些人沒有在懷疑他了。
雖然心裡有所準備,但是當毒品的味道湧入大腦時,這股難聞的味道還是讓他忍不住吐了。很快,在毒品的作用下,他的意識開始模糊,為了使自己清醒,他拿出一把小刀在腿上畫了一個血淋淋的十字,他趴坐在地上,任憑血液流淌著。
此時的宋名揚,還並沒有意識到毒品的厲害,他醒來後,還開玩笑安慰自己:
自己連死都不怕,這玩意兒有什麼不能戒的。大不了關在黑屋子,熬上幾天,回來後又是一條好漢。
就這樣,經過半年的臥底後,宋名揚不僅摸清了“黑子”的底細,還透過“黑子”發現了另外一條線索:與“黑子”關係密切的“新哥”從南方運回了20多支槍。隨後,宋名揚以買槍為名將人引出,警方不僅將“新哥”抓獲,還繳獲1把手槍和20發子彈。
破獲此案後,他獲得了公安部授予的三等功,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個獎章。也是從這一年起,他開始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04 “我不是警察敗類”
臥底期間,有一次回隊到河北抓殺人犯,當天夜裡,宋名揚就覺得特別難受。起初以為是感冒了,但是又不像,渾身骨頭哪兒都疼,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毒癮犯了。
夜裡12點,他以生病為由向隊長請了假,然後拉起警笛,瘋了似的一路超速直奔自己與線人的聯絡點。當抽到第一口毒品時,宋名揚感覺“太舒服了,什麼症狀都沒有了”。這樣的體驗,讓他感到害怕,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戒毒,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他請了假,回東北撫順老家,將事情告訴了家人,讓家人把他鎖在房間裡,爺爺、叔叔、嬸嬸和表妹四個人輪流看守著他。毒癮發作時,他就在房間滿地打滾,誰也按不住。
八天後,大勁兒過去了,覺得沒大礙了,於是回京重新工作。因為有過這次經歷,他覺得,戒毒也不難啊,大不了再回到東北深山裡,難受幾天也就好了。因此,重新回到警隊,繼續執行臥底任務。
然而,他到底還是低估了毒品的威力。毒品最可怕的不是生理依賴,而是心理依賴,要去除身體依賴很容易,但是要去除心理依賴,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宋名揚臥底所接觸的環境,少不了要經常和毒販、毒品打交道,所以就一直在戒毒,復吸,戒毒的惡性迴圈裡走不出來,光是戒毒所就進了不下五十次。
當宋名揚在毒品泥潭中難以自拔時,他的家庭也陷入了支離破碎。宋名揚從警期間,破壞了很多案子,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這些人經常騷擾他的家人。宋名揚回憶道:
“她(妻子)膽小,我因為一心忙工作,經常不回家。老有人往我家放恐嚇的東西,半夜有人敲門,開門又沒人。她成宿睡不好覺,常哭著給我打電話。”
宋名揚妻子也是首鋼的一名工人,原本性格開朗,溫柔賢惠,但是由於常年遭到恐嚇,逐漸變得神經衰弱。宋名揚染上毒癮後,妻子精神徹底崩潰了,2001年,他妻子被殘疾人聯合會認定精神殘疾程度為二級,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而兒子從小缺少交流,也患有輕度自閉症。一次兒子問他:
“爸,除了抽大煙,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宋名揚無言以對,唯有一個人跑到洗手間偷偷哭泣。
因為吸毒時間太長,且始終沒能戒斷,宋名揚的身體每況愈下,無法正常工作。2001年,公安局實行末位淘汰制,宋名揚被淘汰,調離刑警隊,調整到預審部門。
身為一名吸毒者,宋名揚有著強烈的自卑心理,他知道警察是如何看待那些毒蟲的,他感覺無法面對昔日的戰友、現在的同事。同事們對他的看法,他心知肚明:
“都知道我吸毒,誰都不說破,表面上都客客氣氣,私下議論紛紛。”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強烈的失落:
“有時候,我甚至想在單位大喊,我是因為工作才染上毒品的,我不是警察的敗類。”
2004年11月,因為忍受不了同事異樣的眼光,也因為不習慣使用電腦,處理不了那些複雜的文職工作,他選擇了退休。
然而,對宋名揚來說,退休並不意味著退出江湖。
05 “給人戴了半輩子了,我能不會戴嗎?”
2010年2月,吸毒人員鞠某找到宋名揚,要宋名揚給他提供毒品。鞠某是宋名揚曾經的線人,宋名揚念及舊情,以300元的價格將0.32克海洛因販賣給他。誰料,鞠某是為求立功而設下的釣魚執法陷阱,宋名揚被當場抓住,人贓俱獲。
在進看守所時,管教把一副手銬扔在宋名揚面前,半開玩笑地說:
“會戴嗎?”
宋名揚沒好氣地說:
“給人戴了半輩子了,我能不會戴嗎?”
這是宋名揚第一次犯罪,鑑於毒品數量較少,本人歸案後及庭審中認罪、悔罪態度較好,最重要的是,庭審中公訴人還出具了公安部門的證明,證明其是在工作中染上毒品的。
最後,法院以“宋名揚系初犯,認罪態度好,其涉毒原因特殊、曾多次立功”為由,從輕發落,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處罰金3000元。
然而,剛出來不久,宋名揚隨即又二進宮,也是因為他曾經的一個線人張某向他購買毒品。這次,法院經過審理後認為,宋名揚第一次因販賣毒品犯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後,仍不思悔改,5年內再犯,應當依法從重處罰。但鑑於案件屬於特情引誘偵破,毒品均已起獲,宋名揚歸案後能如實供述,應依法從輕處罰,法院最終判處其有期徒刑一年,罰金2000元。
宋名揚為什麼會不知悔改,屢次以身試法呢?他的代理律師陳楓認為,宋名揚太重感情,講義氣,他和線人的那種關係,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宋名揚自己也承認:
“我雖然退休了,但不能卸磨殺驢出賣這些線人。他們一旦有求於我,如果問題不是很大,我能幫的就幫了。”
對此,陳楓也很無奈:
“我勸他,當年你跟線人的那種關係,也就是相互利用。現在退休了,不要再跟那些人來往,徹底戒了,誰還會來找你呢?”
看中江湖義氣,這聽起來更像一個混黑道的,而非公職人員。或許,臥底太久了,連宋名揚自己也不清楚,黑白的界線在哪裡!
現在的宋名揚,因為毒品的侵蝕,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勞動能力,而原單位又已經停掉了他的退休金,因此,生活極為拮据。
十幾年來,宋名揚雖然脫離警察隊伍,但他的心,從未離開過警隊。每年正月初二,他都會準時收看公安部春晚。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好的心境,他甚至主動回到戒毒所,盤坐在生鏽的鐵床上觀看。
明明是喜慶的晚會,可宋名揚卻是邊看邊哭。他總覺得,自己也應該站在上頭,作為一個光榮的人民警察,接受檢閱。
陳楓曾問過宋名揚,如果讓他回到1996年,回到他因追查“黑子”而進入毒窩的那一天,他還會不會做出那個吸食毒品的選擇。
宋名揚毫不猶豫地說,他不後悔當初做出的選擇,當警察怕這怕那,怎麼能幹成事呢?如果讓他回去,他依然會那樣做。不過,隨後他又喃喃說道:
“我一直以為我會犧牲在工作崗位上,那樣多好!留給家人的就不會是現在的屈辱而是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