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A看著這一家人，不禁回憶起半年多前發生的事。
死者姓賓，叫賓鴻生。鴻運一生，是個好名字。在生病之前，賓老師的人生確實比一般人順遂，兒女雙全，各自成家立業，自己也熬到了副廳級，退休待遇什麼的都很不錯。
小A在門診見過他幾次，老爺子態度謙和，排隊等得久了也不著急，開完藥總要說一聲“謝謝大夫，又麻煩你了。”
一來二去，小A就記住了這個有禮貌的老爺子。
半年多前，賓老師來門診，說自己腰疼，要開兩盒膏藥。小A隨口問了句“具體是哪裡疼？是肋骨還是腰椎？”
人上了年紀，免不了有點骨質疏鬆、關節退行性變什麼的，腰疼腿疼是常有的事。不過有些老年人骨質疏鬆得厲害，常發生自發性骨折，有人甚至不過是睡覺翻了個身，肋骨就骨折了。也有早期的帶狀皰疹引起的面板疼痛，被認為是腰疼的。小A見得多了，每次總要多問幾句，以免漏診誤診。
賓老師指了指自己的左側肋骨下面，說：“這裡一陣一陣地疼，有時候還牽扯到左邊的腰。”
小A首先懷疑心絞痛，問：“跟體力活動有關係嗎？爬樓梯的時候有沒有症狀？”
賓老師搖搖頭：“跟活動沒關係，有時候半夜裡躺著也疼。”
這就有點問題了。小A讓賓老師先去做個心電圖，結果很快出來了，沒什麼大問題。
賓老師單位福利不錯，每年都組織查體。賓老師有十幾年的高血壓，但沒有冠心病，平時每天口服降壓藥，血壓控制得還可以，而且從前也沒有心律失常的毛病，心臟方面的問題基本可以排除。
但數年的臨床經驗讓小A有種直覺，這應該不是單純的腰疼。
單純說起上腹痛，要排除的就多了，比如胰腺炎，膽囊炎，膽管結石、腎結石等等，對老年人來說，還有一項不能忘記，就是惡性腫瘤。
“最近幾個月體重有沒有減輕？”
“我這半年吃飯不好，瘦了十來斤。”
小A心裡一沉，但面上絲毫不露聲色，說：“現在不好說是什麼病，先抽血化驗一下吧。”說著在電腦上開了幾個化驗專案，有血常規、CRP、肝功能、血生化、心肌酶，澱粉酶等等，但她知道，隱藏在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腫瘤標誌物。
第二天下了班，小A下正在商場一樓的味千拉麵吃午飯，突然接到病房打來的電話，說有個姓賓的人點名要找她。
小A的第一反應是賓老師，結果仔細一問，卻是賓老師的兒子。
對方氣勢洶洶，張口就質問：“你昨天給我爸看的病？現在看出問題來了，怎麼辦？”
小A懵了一下，看出問題來不是好事嗎，難道看不出病人有問題的醫生才是好醫生？這人什麼邏輯？當下有些不悅，“您說清楚，具體怎麼回事？”
對方噼裡啪啦解釋了一通，原來賓老師今天抽血結果出來了，腫瘤指標果然有問題，CA199的數值大於1000。賓老師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問兒子，兒子覺得醫生是亂開化驗，強制收費，騙老人的錢。
言下之意是小A想借著多開化驗提取回扣，下一步就是搞推銷，讓老人掏錢買藥了。
小A煩得不行，但醫院有首診負責制，她作為首診醫生，不能把病人隨便打發走。而且賓老師這化驗結果是真的有事。
以防對方錄音，小A耐著性子，字斟句酌地說：“CA199是個腫瘤相關指標，多數情況下和胰腺癌相關，建議進一步做影像學的檢查明確病情。或者，你可以去腫瘤專科門診諮詢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爸得了胰腺癌？”對方似乎很生氣，“你對你說的話負責嗎？我爸每年都查體，根本沒有什麼癌症，你讓我們做檢查，要查出來不是胰腺癌呢？”
CA199這麼高，不是癌就怪了。
小A一邊在心裡問候他全家，強忍著掛電話的衝動，耐著性子：“我沒有說一定是，只是可能。化驗出來腫瘤指標升高是客觀事實，我只是根據既往的經驗提出建議，是否採納取決於你們自己。”
說完，小A掛了電話，罵了聲傻B。
看著面前香噴噴的的骨湯拉麵，突然沒了胃口。想起彬彬有禮的賓老師，小A心底不禁納悶，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能養出這麼沒素質的兒子，賓老師真的像表面看到的那樣溫和無害嗎？
而且，他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而是讓兒子出頭當這個惡人？兒子打電話的時候，他會不會就在旁邊聽著？兒子問的那些問題，會不會就是他難以啟齒的心裡話？
管他呢，這些破事，和我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副廳級退休幹部，一個月退休金比我獎金還高，自己為他們生氣，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小A自嘲地笑笑，向服務生揮手，“再加一份烤肉，一杯沙棘汁。”沒有什麼是飽餐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行，就兩頓。
吃飽了，散步回家，路上遇到朋友閒聊了幾句，第二天早上起床，小A早已把賓老師的事忘在腦後了。
天大地大，自己的生活最大。小A是個利己主義者，信奉“公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對小A來說，當醫生不過是一份掙錢養家的工作，如果因為工作影響到自己的生活質量和心情，就是本末倒置，萬萬不可取。
小A當初選擇了比較輕鬆的老年醫學科，也是這個原因。
她永遠記得自己研究生畢業時導師的諄諄教導。他說：“小A啊，你以後在臨床工作，記住一句話：不求多出彩，只求不出事。”
5年多的工作經歷讓她越來越體會到導師的真知灼見和用心良苦。行醫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輩子不出事就是無數普通醫生們最大的期望。小A對於如何做一個“安全的醫生”，已修煉出三分火候，再歷練幾年，必能神功大成，練就一副金剛不壞的鐵石心腸。
